潮湿的地面从中开裂,探出摇曳的黑色触手。
原本熟悉的场景开始变得扭曲割裂,天上的雷霆在剑刃下化作难闻的雾气。
我翻身落地,剑招向四周挥洒,那幻象似乎避之不及,破庙与院墙都开始倒塌消散。
世界逐渐变得单调而沉默,雨也跟着停了。
身处一望无际的黑色荒原中,手持利剑寒光闪闪。
在原地站了片刻,我开始激发噬心功,感知数丈数丈地扩散出去,一条隐匿着的黑影顿时无所遁形。
那人显然吃了一惊,显露出身形的同时立刻大展双臂。
幻术再次升级,一时间耳边响起无数呓语。
我不管不顾,踏步直追那人消瘦身形,人还未至,剑招已挥了大半出去。
黑暗中迸发火花,长剑撞上一柄制式古怪的弯刀。
它刀身细长,后半部却铸了一条反曲的刃。
长剑沿着刃口滑行,险些被刀刃的夹角卡住。
我抽回长剑,那人的攻势已经展开,连挥之下刀刃铺成密集的风暴。
好在阿莲的剑招最不怕速度上的比拼,只是一瞬间,那人的攻势便被“击云”从中截断。
剑身磕开弯刀,我伸手扼住那人的脖颈,用剑柄击向他的小腹。剧痛之下他弯成一条大虾,我则让步拉开距离,下一击便要将他直接斩首。
地面忽而沉降,他的身躯被黏稠的黑水包裹,恰好避开剑锋。
察觉地面依然受幻术操纵,我立刻腾身跃起,来到两丈的高处。
在开始下落之前,已凭噬心功锁定一块可疑的地面。
长剑狂舞,如胶黑水四处飞溅。
那人被生生从地里刨出,浑身上下都透着惊骇。
然而幻术层层包裹,始终看不到长相。
他的身躯也在剑下化作黑水,只在半空停滞了一瞬便又消匿无踪。
没有再发动攻击,我站在原地,强压胸中怒气,原本停滞的思绪再度开始运转。
同样惹人心烦,同样产生幻象,这术法与青亭镇中所见有七分相似,想到戚我白提起的北盈事变,这些妖人之间必定有什么暗中谋划。
根据过往的经验,幻术只是影响人的视野,并不能创造一个拟真的梦境。
如此说来眼前异象都不过是障眼法,实际我应该还处在赫州郊区的街上,四周冷风渐起,人声寂寥。
没撞到墙,没听见响,不知道我已在街上狂奔了多久,林远杨又在何处。
此人实力远不及伏悬,当真搏杀起来拼不过五个回合,却迟迟不肯解除幻术逃遁,不知意欲何为。
已经看不到赫骏,如果只是为了马,此时应该已经得手。
不肯逃……倒也正好,想要杀我,就试试看好了。
脚下不详的气息还在不停变换位置,速度虽快,在我面前却着实显得疲软。
一来二去摸清了他的行动习惯,我不再站着发呆,脚下重重一顿,身形也开始快速挪动,把地面踏得砰砰作响。
那人显然吓了一跳,因为我的动作压根没有规律,只是狂风似的挪来挪去。
他想躲开我跃动的范围,可速度实在差的太多太多。
每一次落地,他都不得不提防我可能的突然袭击,短短几息之内,一来一往的博弈已发生几十次。
明知我一剑就有可能将其毙命,他终于受不了越来越大的压力,主动现出身来。
已经到了殊死一搏的地步,来人一出现就是杀招。
他爆发出的速度不可小觑,我挽个剑花便迎上去,旋身磕开刀刃。
迷蒙之中传来不甘的咆哮,刀剑碰撞火星四溅。
下一轮“停风”结束的时候,我斩断了他刀背上反曲的刃。
钢铁叮啷落地,旋即被我踢到一旁。
又三招过后,我挑开他的中门,一剑刺入胸口,直直贯穿心脏。
剑刃破体的同时扭转剑柄,将伤口撕裂成无法闭合的楔形,最后缓缓抽出,血涌如泉。
敌人握住剑刃,整个瘫软下去。
我凑近些许,想看清他的长相,没想到他却忽然向上一挺。
垂死反击实在是意料之中,我伸手一握,便折断他的手指,其中匕首滑落在地。
可他不依不饶,毫不顾忌掌上剧痛,硬生生把鲜血溅到我的脸上。
最后拧一拧剑柄,他终于没了生气。
眼神中恐惧与狂怒渐渐暗淡下去。
可是黑雾荡漾,一时竟没有消散的迹象。
难不成还有第二个袭击者?
我皱皱眉,站直了身子。
身后传来沉闷的脚步,我立刻回过身来。
黑色荒原上不知何时又站着条人影,这次更加高挑修长,手中没有兵器。
甩去剑上鲜血,我缓缓逼近,那个黑影似乎毫无准备,直到我抬手出招才骤然开始动作。
这么装?
我咬紧牙关,再度提升剑招的速度。
黑影以空手对白刃,却迸发出金属的声响。
他左右拍去剑身,抬腿就是势大力沉的一脚。
没想到敌人技法如此高明,阿莲的剑招又向来只攻不防,竟实实在在挨了一脚。
浑身一震,剑招中断,运转的内功也有一瞬的停滞。
我向后空翻,险险稳住身子。
此人底蕴远非刚才的刀客可比,但此时正杀在兴头上,我全力运功,竟然有几分兴奋——不会让他踢出第二脚了!
剑光漫卷如狂风,我换用更加凶险的角度出剑,不再大肆欺进距离。
敌人失去了用长腿出奇制胜的机会,只能左摇右闪躲避剑锋。
我倒不信他当真能空手接白刃,长剑直指他脖颈与胸腹要害。
他想再次拍击剑身,却没预料到我忽然扭转剑柄,一对肉掌直面锋刃。
像是没料到我再次拔升的速度,敌人明显愣了一瞬,但随即手中亮起金光。
长剑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大力弹开,连带着身子被生生扭转半圈。
我刚刚转回脸来,立刻挨了好响亮一个巴掌。
不是窝心肘也不是杀颈手,面对这千金不换的时机,对手的选择竟是挥出一记耳光。
左边脸颊迅速肿胀起来,我怒极反笑,剑尖划向他的小臂,试图一剑废掉手筋。
敌人立刻抽手后退,却恰好落我下怀。
甩手掷出长剑,直取敌手面门。
他一只脚还没落下只能扭转身子,剑刃即将刺中肩膀,却再次被什么东西给弹开去。
我则已到了近前,劈手抓住他的小臂,紧接着一个标准的过肩摔。
修长身影重重摔落地面,我没给他缓冲的时间,立刻抓回飞旋的长剑,转而刺向他的心窝。
铿锵一声响,剑刃被什么硬物格住,竟然无法前进半分。
我把浑身体重也压到剑柄上,再度猛然发力。
僵持片刻,剑却被抬了上来——我竟没他力大。
我避你锋芒?
眼见杀招即将被化解,我摆头就是一记头槌,将他刚刚抬起的身子又撞回到地上。
周身黑雾荡漾,隐隐约约传来谁的咆哮:“你他妈疯了?”
你才疯了你全家都疯了。
心头灼热的火焰未灭,全力运功之际几乎能听到经脉在微微作响。
我忽然抽出长剑,化刺为斩再次进攻,却被一双长腿夹住腰肢,那人腿上力量奇大无比,竟然将我横着甩飞出去。
甫一落地便摆好剑招,我却一时有些恍惚。面前人怎么又多了一个?他们都比我个子高,前面那个稍低一些,竟然直直朝我走来。
一双手抚上脸庞,微微用力抹去敌人的血。
随着污物尽去,面前幻象逐渐变成融化的蜡。
脸上的触感无比熟悉——我将阿莲留在凤栖楼躲避捕快,没想到却出现在这里。
“你……你怎么来啦?”胸口里的怒火骤然消散,我有些恍惚。
“气脉被勾动,有些不对劲。你又中了妖术了。”阿莲脸色平淡,我扭脸从她的肩膀看出去,只见两个捕快站在风中脸色煞白,赫骏立在街角瑟瑟发抖。
地上一具尸体,手里是诡异的弯刀,捕快的马上一具尸体,郝佥颈子上一条明晃晃的血痕,已经没有血液流出来。
至于林远杨,她一身大汗,伸手按在腰间铁鞭柄上,眼里几乎像要喷出火来:
“周——段!”
立刻明白黑雾中与之缠斗的“敌人”是谁,这下怕是闹个大乌龙。我迅速收剑入鞘,附身靠近地上的尸首:“好个妖人,竟敢乱我心智!”
“你这混账!犯人死了妖人死了,本官上哪找线索去!”一声厉喝,林远杨上前一步,手里长鞭狂舞如银蛇。
阿莲拔剑出鞘,左右拨开攻势,神色依旧平淡如水。
“林大人可别冲动。”我往阿莲身后躲躲,高高抬起腰牌:“当真是被幻象蛊惑,绝非公报私仇。话说清安塔还立在那,怎么能施展妖术?”
高耸胸脯剧烈起伏着,林远杨狠狠瞪了阿莲一眼,终于收起九节鞭:“一定是千机坊,那里稀奇古怪的妖人最多。”
“犯人是谁杀的?”我小心翼翼绕过林远杨,来到郝佥旁边。
他脖颈上伤口细长而深,看来不是我在幻象中战斗的缘故。
地上的妖人在战斗中全然处在下风,不会有空闲杀死郝佥。
那么还另有人趁着幻象偷袭,却毫无踪迹,这下有些棘手。
我看向另外两个捕快:“你们看到什么没有?”
“我们没公子那么高深的内功,进入幻象就什么都看不清了。”年长些的捕快用衣袖擦着汗:“这妖术在清安塔镇压下仍然能使用,衙门里一定有记录。”
“查出来要多久?”林远杨问道。
“喊案牍房的几个兄弟帮忙,要不了几个时辰。”
“去查。”冷冷丢下两个字,林远杨翻身上马。我看看郝佥的尸首,问了一句:“林大人去哪里?”
“少管。”她顿了顿:“别以为躲在戚我白身后就高枕无忧。这城里再有一个无辜的人因你们而死,我便取你首级。”
“林大人费心了。”
她没再说什么,拨转马头风也似的离去。回头看看两个捕快,他们正收拾马匹,把郝佥再度绑好,地上死去的妖人也用麻布卷了起来。
“死人你们也要?”我问道。
“官家做事,总得有头有尾不是。”年长些的男捕快笑笑,手上动作颇麻利。
“这个人叫郝佥,不知你们是否认得。”
“这城里的案子,六扇门和正宁衙多半各有记录。”捕快转头看向一边的同伴:“至于认不认得出……大约早就认出了。”
那个年轻的女捕快背朝我整理马鞍,肩膀却忽然颤抖起来。她像是突然脱了力,一时歪倒在地上,半边白皙的侧脸上全是泪水。
“那年在流明坊,我们青楼里的线人察觉郝佥正从事走私,想借仆妇传个消息,却被这人发现了。”捕快伸手按住同伴的肩膀,解释道:“那女子被先奸后杀,案子转到正宁衙手里,没能查出个所以然。”
他低头看着地上分明还年轻的女人:“她妹妹后来便决心做个捕快。好了好了,到今天,你的仇便也算报了。”
女捕快用力擦拭泪水,扶着马镫站起身来。
我看着两人先后上马离去,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紧了紧剑鞘,回头看去,阿莲已在马背上等待,双眼定定看着远处,似是什么都没有听到。
我坐到她前面,伸手握住马缰:
“今天多亏你。”
“再打一会你也能觉出不对劲,只是林远杨快要受不了了。”阿莲轻声说,“我们回凤栖楼?”
“不,去正宁衙门。”我伸手拂过马鬃:“先前没有发现,线索其实就在身边。”
随着内力注入,马鬃下一块皮肤渐渐泛起光亮,一串白色的符号浮现出来。
那幻象席卷之际,我蹲上马鞍催动内力,才察觉到马匹本身的蹊跷。
正宁衙刚刚丢失了一个郝佥,就用这串符号弥补好了。
“刚才那事,你怎么看?”我拉动马缰,在街上缓步走着。
阿莲今天穿的是另一件白裙,一只手扶在我的腰际:“你说那捕快?江湖上这种事多了去了。”
“江湖啊。”我低低叹一口气。
“十之八九,她会死在捕快这一职上。”
“为什么?”
“捕快本就难活。”阿莲冷冷道:“何况是在林远杨身边。”
“好恨啊你。”
“她也算是煞星。一个睚眦必报的人,到哪里都是祸端。”
“这话别教林远杨听见,已经惹不起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