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许博所料,那条自带妖气的包身裙亮了。尤其在满月圣洁的清光下,比白天初次亮相时更加温润浓郁,火辣醒目。
被包裹其中的许太太仿若投入春池的一颗血色珍珠,一下就激活了夜幕的心跳,牵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就连周遭富丽豪华的各色家私,脚下名贵的鲜花地毯都失去了色彩,甘当沉默的背景。
而岳公子一直在无意撩拨中的琴弦,也在她冲出房门的一刹那被生生按住,不由自主的绷紧了神经。
取代琴声的,是一双So Kate的红底高跟鞋。由地毯踏上地面的同时,铿锵脆响伴随着美腿交错,震得月亮姐姐都差点儿从云彩上跌落。
那是许博上个礼拜于百忙之中寻获,讨好许太太的礼物。当然,为什么要专门买这个牌子,夫妻俩都心照不宣。
即便光线委实暧昧,许太太招摇过市的身姿,颠倒众生的步伐也足够让他施展神通穿透昏暗,看清那纤细的鞋跟和肉嘟嘟的性感小脚。
只不过,后有追兵的美人娇妻却根本无暇留意许大官人清奇的关注点。
实在过高的鞋跟也给她的逃逸带来不小的麻烦,一个刹不住,已经冲到岳寒身前,双手顺势扶住他肩膀,“噔噔噔”的小碎步一通猛踩,转到了椅子背后,抬手指着可依抿嘴瞪眼:
“站住!我真说出来,还不知道谁没脸呢!”
一听这话,可依姑娘立马不再张牙舞爪了。
俏脸一板,双手掐腰,大眼睛在岳公子和婧主子之间瞄了个来回,终于偃旗息鼓,一边安抚着飞扬跋扈的小裙子,一边气鼓鼓的来到许博身后:
“让一下,我要挨着我干儿子坐!”
许姐夫自知招惹不起,立马抬屁股让到另一把椅子上。人虽然移开了,不想却躲不开一缕薰衣草的馨香缭绕。
那自然不是淘淘身上的味道。
偷偷提了提鼻子,许博忍不住扫了一眼女孩身上的白色连衣裙。
裙摆是A字的,比许太太长点有限,虽然落座时被捋得收拢服帖,膝盖以上仍露出两截浑圆紧致的美腿。
一串黑亮小巧的纽扣从裙摆一直延伸到领口,把傲人又诱惑的胸腰曲线提纲挈领般展示了出来,却又像一排忠于职守的岗哨,护佑着衣服下面青春洋溢的身体。
印象中,她一直都是红彤彤火辣辣的,配上瓷娃娃一样白净的肌肤,走到哪里都分外惹眼。
今儿个怎么换白色了,是为了讨好月亮姐姐,还是要跟婧主子的胭脂粉有所区分呢?
“你干儿子?那可是我亲儿子……”
随口嘟哝一句,许博的视线只能在端起茶盅前停留一瞬,勉强看见一双同样洁白的露趾高跟鞋,鲜红的指甲宛若大小不一的相思红豆,颗颗晶莹,粒粒饱满——
夏天确实来了,皮肤这么好,根本用不着穿丝袜。
茶香终于代替了草香,红豆也被两只硕大无比的乳瓜挤出了视野,耳边却传来一声不怀好意的嗤笑:
“切!你亲儿子?还真好意思呢!嘻嘻……”
完了!光特么秀色可餐心不在焉了,这月亮还没来得及赏,一不留神给一脚踹到雷区里去了。
虽然明知这丫头口无遮拦惯了,纯粹是在开玩笑,全无恶意,最多不过是想在婧主子那儿找回场子。
许博还是控制住了即将跟爱妻交汇的视线,转头笑眯眯的盯着可依的眼睛:
“我亲老婆生的,当然是我亲儿子,有问题么?”
可依也知道自己这把孟浪过了头,浓睫不无歉意的朝另一个方向扑闪着,小嘴儿微嘟,鼻子里却仍发出一声不服不忿的轻哼。
没成想男人还有下文:
“哪天你要给我生一个,那也只能算庶出,不是嫡亲的,懂么?”
“啊呸!谁要给你当小老婆啊?”
可依姑娘大发娇嗔,眸光跟许太太一碰,更加心虚,俏脸“唰”的红了,“你也不管管你家男人,成天为老不尊胡说八道的!”
“别成天净想美事儿行吗?我们老许家大门儿可不是那么好进的。”
祁婧五味陈杂的瞥了自家男人一眼,含而不露的笑意里,既端着矜持又溢满风骚,仔细一看还透着几分恃宠而骄。
转头望向岳寒时,目光不可避免的扫过阿桢姐烧红的耳鬓,终究不忍过分造业:
“再说了,岳家大少奶奶的宝座又不硌屁股,荣华富贵的考验有几个人能扛得住呀!非要往我们这寒门草舍里挤,该不会,是有人心不诚吧?咯咯咯……”
明知道接不住婧主子的明眸善睐,岳寒干脆避而不战,脸色由雷区里的小心翼翼渐渐恢复成云淡风轻,不无宽慰的朝可依看去,目光中心有灵犀的意思已经不能再明显了。
没想到,可依根本不领情:
“我才不稀罕什么少奶奶呢!不过,真有人莫名其妙的视金钱如粪土,我也钦佩不起来。”
眼看着岳寒神色微微一黯,低头继续拨弄吉他,许博忽然想起了莫黎的那句话:“他有事瞒着我,没说。”
这对父子还真对脾气,不想说的,在心爱的姑娘还有面对面的心理医生那儿都三缄其口讳莫如深,更不要说远在天边的月亮姐姐了。
于是,不失时机的接过话茬:
“真要视金钱如粪土,咱们还能在这儿赏月啊?岳寒,这吉他肯定特贵吧?我看你也鼓捣半天了,给我们来一段儿崇洋媚外的呗!”
话音未落,祁婧已经拍起手来:“好啊好啊!大半年没听岳寒唱歌儿了。不过……”
众人似乎早已受不了阴阳怪气的氛围,一听许太太口气,或有别开生面的提议,全都把目光投了过来。
只见许太太嫣然一笑,眼神在岳寒头顶飘过,径直飞向了月亮:
“不过,在这风清月白的夜,究竟让我们的岳公子唱什么歌儿呢?”
“诶呀我的许大奶奶,你就别卖关子了,有话直说嘛!”可依急不可待的甜声高叫。
祁婧并不理她的聒噪,双手交叉托住下巴,慢条斯理的说:“我看不如这样,我们每人都讲一个最难忘的故事,讲完了,让他自个儿决定该唱什么歌,好不好?”
清亮的嗓音伴着甜美的微笑环视桌上的每个人,这个提议着实令人浮想联翩又暗自心跳。
正面面相觑的陷入沉默,忽听一声响亮的婴儿呓语:“咿呀咿——咿呀——”
所有人都被逗乐了。
“这个主意够新颖啊!”许博跟祁婧对了个眼神,“不用问,肯定得讲自个儿经历的真事儿,不能编故事啦?”
“那当然啦!而且不能讲你俩的那些糟心事儿!”
插嘴的当然是可依姑娘,发觉自己又在雷区边缘跳舞,赶紧补充了一句:“那些甜甜蜜蜜腻腻歪歪的也不行哈!齁也齁死了!”
“喂!苦的不行,甜的也不行,酸的辣的好像也谈不上难忘吧?”许博故意翻着白眼儿只用鼻子出气儿。
可依刚要针锋相对,大眼睛一下亮了,探照灯一样扫过许太太的额头:“还真说对了!你的故事,要听就听又酸又辣的!越酸越爽,越辣越来劲儿!咯咯咯……就说酸辣的!比如说——”
这回所有人的目光又集中到了秦爷脸上,而秦爷则丧尽天良的盯着婧主子,樱唇轻启,一字一顿:
“五一长假那几天……”
说着,小手搭上许先生的肩膀,无缝切换成了幼儿园阿姨的口吻,歪着脑袋打量他:“你去哪儿了?跟谁去的?都干了什么?”
饶是那双人畜无害的大眼睛水灵灵的可爱,许博的老脸还是红了。
不过在两人之间,比这更难堪的时刻早就发生过了,还不至于乱了许副总的阵脚:“你还别说,那几天……真挺难忘的。不过,你们如果真想听,可得严格保密!”
目光先跟祁婧灵魂对视,又经由岳寒,回到可依脸上,许博不无惊喜的发现,那丫头的脸绝对比自己的还要红。
以她的冰雪聪明,该想到的早猜了个七七八八,可是,若真让她知道那几天真实发生过的……会不会太酸或者太辣呢?
勉强忍住笑,许博端起茶盅:“干了这杯,就当你宣誓保密了。”说完朝其他几人举杯,一饮而尽。
可依监督其他几人喝干了茶盅,自己才一口饮下,迫不及待的催促:“快说!”
许博呲牙一笑:“我呀!赔着归雁姐回老家上坟去了,还真别说,那地方是个风景区,叫卧龙湖,别墅嘛!比这个小了点儿,可景色是真好,依山傍水的,能爬山,能划船,还能……”
“还能骑脚踏车是吧?”
没等念完导游稿,秦爷已经披挂上阵,山雨欲来的口吻,隐隐藏着天雷滚滚。许博早就存着搞怪的初心,哪里管她横眉立目,继续装傻充愣:
“能啊!赶明年清明,让她带着你!到时候你们可以来个环湖骑行……”
“骑你妹!谁要听你说这些啊?”可依叫唤得像只抻直脖子的小火鸡。
“不是,那……你还想知道啥?”
“我……”小火鸡好像被掐住了脖子,憋得小脸通红,舌头打结。
许博忍笑忍到肠子都快断了,居然还没惹来拳脚相加,眼珠一转继续咧咧:“哦!对了,归雁姐的姑妈就是那个风景区的总经理,对我们可热情了,人也特漂亮,毕竟是归雁姐的亲姑妈,啧啧……那可真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啊!哈哈……”
正沉浸在自己满嘴跑火车的自嗨中乐不可支,忽听斜对面传来一句灵魂拷问:
“那她是怎么把你介绍给她姑妈的?”
许博收住浪笑,朝岳寒比了个大拇哥,又朝可依亮了亮鼻孔:“看了没?听故事要会问问题。不然,我怎么知道你想听什么?”
“哎呀!快回答问题吧!”
秦爷的小拳头终于抡到了姐夫肩膀上,火急火燎的一对明眸却不知在躲闪着什么,“平时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多废话呢!该不会让你冒充她表弟吧?”
“她有几个表弟,她姑妈还不门儿清啊!傻丫头……”
这回插嘴的是许太太,直接瞄准了秦爷堪忧的智商,瞬间给小火鸡打灭火了,连阿桢姐都捂着嘴笑起来。
许博等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回到自己身上,才喝了口茶,慢悠悠的说:“她跟她姑妈说,我是她老公。”
念着最后两个字,许博望向祁婧,不想她竟然在跟阿桢姐一笑会心,而在餐桌的另一条线上,一对小夫妻电光火石的对了一眼。
“哼!我就知道……”
“知道的还不少……”许博笑眯眯的打量着那只小火鸡,继续调侃:“那栋别墅里还藏着个老淫棍呢!你知道么?”
在一双从好奇到惊恐越睁越圆的大眼睛注视之下,许博简要而生动的讲述了那天晚上电棍游戏之前的大部分经历。
徐筠乔带着人马杀入危局,确实突兀。
好在上个礼拜在老院儿一起吃过法国大餐,也算知道了来历背景。
欧阳洁和小铁一文一武都是徐家的人,也不必着重介绍。
反而是姜露,在权力的压迫和不断反转的剧情中担纲色欲满满的工具人,显出不一样的妖冶夺目。
最后的画面,停在送医的车子绝尘而去的夜幕之前。
“我知道是谁干的。”
秦爷环视众人,眼睛里闪着快意恩仇的火光,不等有人追问,咬牙切齿的说:“九成是那个小贱货的乌龟老公!”
许博笑了笑不置可否,端着茶盅慢慢的润着喉咙,眼睛却盯着岳寒搭在琴弦上的手指。
如果王林是个乌龟老公,自己那天跟可依激情燃烧了一次,算不算奸夫淫妇呢?
虽然性质完全不同,一切发生的契机也情有可原,毕竟面对自己兄弟时,多高深的道理也难以在脸面上做到理直气壮,自圆其说。
正暗自嘀咕,一直关注着故事走向的许太太再次发话了:“你们有没有想过,归雁姐……为什么偏要拉着他去上这个坟?”
不得不说,这个问题,就连表面答案也是讳莫如深,更不要说与孤男寡女相联系的更深猜度了。
许博压着心跳朝爱妻望去,却怎么也看不透她眸底藏着什么。
终于,还是可依姑娘没忍住:“还能为什么,借着湖光山色进入下一个疗程呗!”
虽然多了湖光山色做衬托,回答基本靠谱。
不过,是否跟出题老师的标准答案一致,许博心里当然没底,再去看许太太脸色,发现她居然在点头,不禁略微松了口气。
哪知道,她接下来的一句话,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那你们想不想知道,这个疗程的效果如何呢?反正,我挺想的。”
“嗯嗯……我也挺想的。”
毕竟是一起参与“捆粽子”的好姐妹,可依不仅及时跟上了婧主子的思路,连大眼睛闪烁的天真好奇都如出一辙。只不过,去哪里查结果呢?
“许博,去把你的手机拿来。”许太太继续发话。
“不是,咱们今儿个听歌赏月……人岳寒有吉他,会自个儿……”
说到一半,许先生才发现,平时温柔如水的娇妻这次居然是连名带姓的叫自己,满面含春的神色不辨喜怒,只觉得秋水无波,不怒自威。
在所有人同样疑惑的注视下,他再没说一个字,麻溜儿的去外套里拿来了手机,却像捧着颗手雷,还没坐回桌边就先打量老婆脸色,不知要不要双手呈上。
祁婧不声不响的盯着男人去了又回,见此囧相,忽然如海棠春绽,掩口而笑,同时投去无比期待的眼神:
“打过去问问!开免提。”
这下,连可依也没敢笑出声来,一群人全都像脑袋盯上忽然开了天窗,满怀期待的望向那个男人。
许博终于无可奈何的承认,手机的基本功能是打电话,是特么一个大家都知道的常识,而之前那个问题的深层次答案,在每个人的心里也应该都只蒙了一层窗户纸。
毕竟,谁也不傻。
自己被选为药引子这件事本身,就从来不是机缘凑巧能解释得通的。
参与其中的男人或许还会被精虫上脑的嫉妒心纠缠片刻,而女人们,试问有哪个不会多想一层呢?
没人戳破,不过是碍着程仙子不容轻视的夫人身份和许太太努力维持着的良家风范而已。
如果是可依那丫头,要借着今晚吟风弄月的契机出姐夫的丑,也还糊弄得过去。偏偏故事的走向是被婧主子带偏的……
自己的态度,卧龙湖回来就明确的表白过,她还一手促成了生日宴会之后的欢喜圆房,把在场的每个人都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为什么今晚,又起么蛾子?
抬眼望去,许太太的大眼睛碧波湖水般清透,正深情脉脉的回望着自己,仅有的波澜不过是一丝促狭而已,根本看不出究竟藏着什么阴谋。
然而在众目睽睽的期待中,自己再不动作,月亮都要落山了。
于是,他慢慢的坐进椅子,解锁了手机屏幕,找到通讯录里那个似乎太久没敢碰触的名字。可是,咽了好几次唾沫,手指也没能按下去。
“不是,就……就直接问,不太……不太好吧?”许博讪笑着环视众人,更搞不懂自己怎么就忽然变得低声下气的。
可依头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得差点儿跌进了茶杯里,“姐夫,你堂堂副总经理,不是连电话都不会打了吧?”
“你们也太看热闹不怕事儿大了吧!这……”
许博哭笑不得,更糟糕的是,脸上已经一阵一阵的发起烧来,赶紧找补:“这种事,怎么能……怎么问得出口啊?”
“你就不会先问个好么?”
许太太再吐纶音,纵然仍在催促,却循循善诱得像个大姐姐,“就像平常一样嘛!反正,我们就出只耳朵听听,保证不插嘴。”
这样好玩儿么?
当着女儿女婿的面,怂恿自个儿老公去勾搭人家小后妈,如果被玩儿的不是自己,确实挺好玩儿的。
听了许太太的话,许助理第一时间明白了这一层。
而当他定定的望着爱妻,任凭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了足足五秒钟,更进一步从婧主子恩宠有加的笑容里领悟到的,竟然是一份鼓励。
是的,毫不做作,直截了当,心心相印,跃跃欲试的鼓励。
“看在花好月圆的份上,阿弥陀佛!”
许博心中默念着,按下了拨号键,流水般的钢琴曲《致爱丽丝》从手机里传了出来。围住桌子的五张面孔都被屏幕上的光照亮了。
“喂?”一个极富质感的嗓音响起,依旧那么爽脆动听。
许博赶紧清了清嗓子:“咳咳……是我。”
“知道是你。”
如此简洁自如又带着点俏皮的回应,熟悉得好像当面摘下了那只大口罩。
四张开度不一的笑脸炙烤着许博,被小怼一把的尴尬更加无所遁形,不知所谓的心头乱跳,好半天才意识到对方虽不嫌自己傻,可也没准备下文,而是在等着自己说话。
“哦,你……怎么样啊?”
“什么怎么样啊?”
这回清雅端淑如程仙子估计也HOLD不住了,反问中明显带着忍俊不禁的意味,八成在怀疑某人怎么忽然说都不会话了。
而这边的餐桌上,许助理的脑壳已经一边一个,挨完了两个糖炒栗子,红头胀脸外加焦头烂额。
“呃!我是说,你……你挺好的吧?”
“挺好的呀!今天,正好值夜班儿。”
值夜班儿都告诉你了,后边那句不论是“有事儿说事儿”,还是“今晚不约,明天请早”,自然全是程姐姐的温柔体恤。
许博根本不顾上猜谜语,只恨不得把自己舌头拽出来捋直熨平,正无可救药,猛一抬头,便看到了许太太眼睛里的别有深意。
那穿过灵魂的目光,是犀利的洞悉,更是机敏的体察,刹那之间把所有的伪装剥了个精光。
而她除了注视,什么都没做,没有责备,没有怨怼,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失望,只是那样好整以暇饶有兴味的凝望着,持续着,深入着……
在那样的注视里,又好像什么都有,天真的好奇,由衷的欣赏,倾情的迷恋,甚至不失宽容的小小嘲弄,仿佛在她那里,所有的任性都会被直接原谅。
——好玩儿是吧?豁出去了!
“我指的是……那方面。”许助理直接把话题切入了专业领域。
“哪方……”
无线电波在转换成声音信号的过程中似乎出了故障——这回轮到神仙姐姐脸红心跳了。
许博甚至在自己脑子里替她戴回了一张大口罩。然而,程主任从来不是个婆妈的人,足够长的沉默之后:“也……挺好的。”
好吧!“也挺好的。”——加上标点符号才五个字。
“也挺好的,完了。”这特么是一条合格的新生活感言么?
到底是“挺好的”还是特么“也挺好的”?
许博聚集了所有的感知力,收集着耳膜上残留的最后一丝余波,拼命的分析那几个音节的震动图谱,希望能探知程姐姐回答问题时最真实的心迹。
然而终究一无所获之后,他却蓦然发现,其实今晚鬼打墙般笨嘴拙舌的自己,才是一直都在刻意回避这个问题的人。
秦老爷子的“圆房之夜”已经过去一个礼拜了,那晚因为莫黎,可以顺理成章的装鸵鸟视而不见,可这都一个礼拜了,他一次都没打听过相关的消息,甚至拒绝对任何细节启动联想,这分明都是在回避。
而回避的真正原因,恰恰是害怕得到这样一个既简略又完整,既残忍又美好的回答。
什么叫也挺好的?
这样的回答,别说自己,就连月下餐桌上竖起的另外八只耳朵都糊弄不过去!况且,这究竟是不是一个值得期待的答案,他也开始不敢肯定了。
老爷子身体确实挺棒的,可是……毕竟……到底……难道……沃肏!
“嘿嘿!挺好的……意思是,比我还好么?”
许博!许助理!你这么说话,可就跟耍流氓没啥区别了!
即便一连亮起三个惊叹号,问出口的话,许博也不打算修改一个字。
而且这句话出口,周围的几个鼻子都明显屏住了呼吸,根本没人在乎他的老脸裂成了多少块儿。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程归雁笑了。
虽说只是一截短促的气流喷射,后面连一个字或着恼或撒娇的注脚都欠奉,在足够安静的空气中,还是能够分辩出那是一声足够轻快的偷笑。
接着,话筒里传来一声突兀的关门声:“你是不是喝酒了?”声音依旧爽脆,语速却慢了许多,无形中透出难以言喻的关切。
许博真恨不得扇自己几个大嘴巴子,可是,她为什么笑?
是笑自己傻,还是跟老教授已经进入琴瑟和谐的新境界,准备跟自己报喜?
既然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干脆!
“我应该……喝多了才会这样跟你说话么?”
说不清为什么,这个问句中居然掺杂了一丝怨气,当许博察觉到时,已经晚了,趁着对方还在沉默,赶紧接着说:“就是特别想知道而已。”
“嗯——还是……还是有点儿……疼。”程主任的博士算是白读了,陈述症状的口气,像个房事不利,前来就诊的小少妇。
然而,这样的回答似乎连她自己都知道交代不过去,沉吟片刻,终于再度开口:“而且,他……他还给我讲了很……很多事……嗯——电话里不方便说,要不,我们……我想跟你当面说!”
说到后来,程归雁的口吻竟破天荒的旖旎扭捏起来,声音也莫名变得有些急切。
许博从她关门开始就已经放开想象的翅膀,猜测程仙子会选哪些私人大尺度的字眼儿,却没想到,仅仅那两个第三人称代词就让自己鬼使神差的心潮澎湃了起来。
而后面那艰难出口却语焉不详的“很多事”,他还是在祁婧忽然亮起的大眼睛里收到的提示。
她……好吧!是他们。
他们,居然已经有了更加私密的,需要关起门来才能跟自己透个口风的深入交流么?
“很多事”究竟是什么事?老爷子压箱底儿的绝版金瓶梅外加春宫图么?
若非那边正在值夜班儿,这边又围着一圈儿“耳朵”,许先生必定会撂下“你等我”三个字,拔腿就走。
那个灯光明亮一尘不染的办公室,他不止一次于夜幕下造访,此刻更是直接在脑中亮起。
在那里,没什么话是不能说的。
怎奈此时此刻,月亮姐姐还挂在天上,许太太和可依少奶奶的呼吸伴着茶香就在鼻子底下暖融融的飘荡着。
许先生咽了口唾沫,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淡定:“那好,回头有空我过去找你。”
电话挂断了。空气恢复了安静。或者更准确的说,偌大的空间里,一通电话还不至于过分打扰这里的安静。
可依枕臂歪头,趴在桌沿儿上,明眸善睐像两只扑闪着翅膀的蝴蝶,一眼一眼的打量着许姐夫。
阿桢姐一个一个的把茶盅斟满,蒸腾的水汽刚离开杯口,就无声无息的消散在不堪回味的注视里。
许博朝对面递出探询的目光,渴望在许太太脸上收获到尽可能明确的态度。
然而,她浓睫低垂,端起了茶杯,仅从毫无变化的嘴角弧度判断,依旧巧笑嫣然,作壁上观。
这时,久违的琴声响了起来,够贵的吉他音色就是好,余音绕梁,每个音符都舒缓而深情的跳跃着。
“曾经真的以为人生就这样了,平静的心拒绝再有浪潮,斩了千次的情丝却断不了,百转千折它将我围绕……”
岳寒略显青涩的嗓音其实不适合唱这么沧桑的歌,可他扬起脖子故意挑衅的表情还是把许大哥逗乐了。
而要说起哄的热情,谁也比不上可依。
第二句她就跟上了节奏。
许博再次生无可恋的朝祁婧望去,只见美丽不可方物的婧主子居然也在摇着头笑,放下茶盅,拍起巴掌,顺理成章的跟上了下一个小节:
“有人问我你究竟是哪里好,这么多年我还忘不了,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没见过你的人不会明了……”
“是鬼迷了心窍也好!是前世的因缘也好!”
许助理老脸一讪,忽觉心怀大畅,一口把茶喝干,操起野驴似的大嗓门儿加入:“然而这一切已不再重要,如果你能够重回我怀抱……”
然而这一切已不再重要……
心窍不重要,因缘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呢?
在来自教父老李狂放不羁却又不失温柔的歌声里,许博勇敢的跟爱人对视着,脸上不再发烧,对相亲相爱这几个字,似乎又有了更深的领悟。
一曲唱完,所有人都鼓起了掌。许博捏起一块小点心咬了一口,边嚼边说:“我的故事告一段落,大家都满意了吧!下面该谁了?”
“阿桢姐!”
可依高叫着抓住李曼桢的胳膊,报功似的跟大伙儿告状:“刚才唱歌的时候她都没吭气儿,肯定有心事!”
“我哪有什么心事啊!我是不会唱歌……”
李曼桢被摇得枉顾矜持,勉为其难的解释了一句,不想正对上许博的灼灼目光,笑意一凝,竟羞红了脸:“你们接着讲你们的嘛!”
“阿桢姐,不要见外哦!”
说话的是许太太还是婧主子,许博还真有点儿懵逼。不过听了下面的话,他就不得不对这位每天依偎在怀里撒娇的良家奶妈刮目相看了:
“你跟林阿姨是从小长起来的好姐妹,我猜他俩肯定特爱听你们年轻时候的事儿!”
阿桢姐年轻的时候?
多么顺理成章又引人遐思的提示啊!
就连李曼桢本人都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一边慢悠悠的侍弄着茶具,一边弟妹浅笑眼波流转,好似一缕神思真的穿越时空,回到了春满江南的似水年华里。
沉默片刻,她起身将所有的茶盅都添满,又往茶壶里加了些开水才娓娓道来:“我们还在一起的时候,其实……什么都不懂。”
“不懂事,还是不懂情啊?”又是许太太。
许博再次把目光投向爱妻,终于发现,她跟李曼桢的对视里竟藏着一丝只可意会的默契。
而她自打落座就频频在关键时刻引导话题这一点,也终于引起了许副总的重视。
李曼桢嫣然一笑,并未回避,却意味深长的瞥了岳寒一眼:“我们几个,年纪最长的是黛亦,最早开窍的当然也是她了。”
“啊?是什么时候?”
可依一下没忍住开启了八卦小雷达,“不是,我是说,你们那时候多大啊?”
“也就十五六岁吧!”
阿桢姐笑得更开,伸手捏了捏女孩的脸蛋,“你猜猜,她爱上了谁?”
一听这话,所有人都看向了岳寒。许博心头一动,瞥了许太太一眼,已然洞悉了答案,脱口而出:
“不会就是岳老板吧?”
这下连岳寒也压不住好奇,一脸懵逼的朝李曼桢望去,等她公布最终答案。
“不然还会有谁呢?”
李曼桢很少这样说话,咬字依旧软糯,脸上的笑意也未消失,言语中的一丝怅然却明显跟现状是连在一起的。
不过,应是回忆中的无限美好最终占了上风,让她眼中的憧憬再次焕发了光彩:“那年,她刚上高一,放寒假的第二天,就找不见她人了,只给家里留了张字条,说是有人要带她到东北去看雪。”
“哇——哦!浪漫死了!”不用问,又是可依在叫唤。
阿桢姐再次被她捉住胳膊使劲儿摇晃,更是忍俊不禁,笑出了声:“呵呵,她是浪漫去了,可把家里人急得不行。后来,还是忧染禁不住她爸妈的逼问,说了实话。当年,那个男孩儿也是我们镇上的,叫岳景天,在沈阳当兵,比她大五岁。”
岳老板的名字,像诗歌一样被念了出来,可印在许博脑子里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却怎么也对不上那个几十年前就帅成雪国列车的小镇青年。
即便全力调动自己钢混结构的想象力,连上午神秘溜号的商界大佬都参与进来也无可奈何,忍不住追问:
“那后来呢?”
阿桢姐这回笑得倒真像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后来,两家父母一起北上,把人捉回来了呗!”说完才瞥了许博一眼。
“那再后来呢?”终于,岳寒也忍不住想知道后面的故事了。
“刚上高二,她就考上了沈阳军区的文工团,每年都能看到雪了。”
很明显,李曼桢对好姐妹勇敢奔赴的爱情至今神往,抿了口茶,含笑继续津津乐道:“再后来……”
“啊!我知道!我知道!”
没等阿桢姐说完,可依就叫了起来:“再后来,就有了小岳寒对吧?怪不得你叫岳寒,原来,是下雪的时候生的呀!”说着,还促狭的搓着手,笑嘻嘻的在嘴边呵气。
在小两口眉来眼去的当口,阿桢姐意犹未尽,依然点头微笑。许博把一切看在眼里,忍不住嘟哝一句:
“这么快就生宝宝了,我还以为且得风花雪月,死去活来呢!”
一听这话,旁边的秦爷立马不乐意了:“你以为谁都跟你们俩似的,要死要活的还拆不散,连结婚证都扯上两张啊?那可是上个世纪的爱情,电话难打,火车又慢,纸短情长的,一辈子只够爱一个人……”
说得正起劲儿,不知触动了哪根心弦,往未婚夫的方向斜睨了一眼,抿起花骨朵似的小嘴儿没了下文。
良机稍纵即逝,许博正待回怼,却被许太太接过了之前的话头儿:“我记得,小毛好像也是冬天生的,而且很凑巧,也是来北方当了兵。”
“嗯……是啊!”
阿桢姐又操弄起了茶具。看神色也只是略感惆怅,对话题的转向并不意外,想来在别人的故事里,早就藏进了自己的影子。
而吸引了许博更多关注的,当然是一直掌握着月下讲故事方向盘的许太太。
她之前有意披露自家男人跟有夫之妇不可描述的前世今生,现在又盯上了一个单亲妈妈的私生子,难道……
许副总毛坯状态的脑壳里刚刚露出一丝曙光,一声隐秘久远却足够动人心魄的雷声已然从许太太嘴里滚了出来:
“那在北京这么多年,他见没见过自己的父亲呢?”
虽说这一问的语气和缓而真诚,更透着由衷的关切,也让月光笼罩的整个露台都陷入了足足三秒钟的绝对安静。
许博几乎不敢往阿桢姐的方向瞄上一眼。
谁知接下来,听到的竟是李曼桢不无感慨却依旧平和恬淡的声音:“见过……也跟我说过。阿良能留在北京,也是他的意思。”
又是一个“他”,跟之前电话里的那个比起来,况味淡了许多。
许博笨拙的品咂着,不禁暗自摇头,慰然苦笑——自己这个大老爷们儿,一名从头到尾的旁观者,却不及当事的弱质女子心性淡定,胸怀豁达,真真可笑。
李曼桢言简意赅的说完,便摩挲起了茶壶盖儿,好像在等着继续提问,又好像陷入了某一段回忆。
可依不再聒噪,岳寒也回归了那把木吉他。许博有点受不了这良辰美景接二连三的被难言的沉默打扰,忍不住再次朝许太太望去。
只见她同样浓睫低垂,视线落在茶盅前方半尺,也不知在想什么。忽然,像是终于下了决心,抬起不输月下秋水的一双明眸,粲然一笑:
“阿桢姐,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想不想知道,他现在怎样了?”
李曼桢也抬起头,迎着她的目光,心平气和的笑了:“我为什么一定要知道呢?”
祁婧好像早就备好了说辞,对答如流:“是人都是有心的才会爱,一旦爱了,不论前世今生,总要问个究竟,才得解脱,也才会甘心吧?”
“你不会……也想让我现在给他打电话吧?”
此言一出,阿桢姐仿佛真的变回了一名豆蔻年华聪明慧洁的水乡姑娘,月亮都跟着明亮了几分。
许博尤其恍然骇然,盯着爱妻人神共愤的桃花粉靥,差点儿没怀疑人生。
不过眨眼之间,识破诡计的阿桢姐便回归了从容淡定,直接挂起了免战牌:“我没有他电话,这辈子都没有过。有的,也只是一个早就没用的通信地址罢了。”
分不清是无尽的落寞终得宣泄,还是经年的惆怅只剩下最后一句自嘲。波澜不惊的说完这句,就重新操持起了茶具。
“阿芳姐的电话总有吧?”
许太太从来不会胡搅蛮缠咄咄逼人,而且每套说辞都特别在理:“大多数时候,侧面打探的消息,都比当面得来的更准确,你说呢?阿桢姐。”
这一声“阿桢姐”亲热非常,李曼桢那双风情水笑的杏核眼被叫得倏然抬起。
不知为什么,那漆黑的瞳仁里不无嗔怪,却也闪动着亮晶晶的笑意,好像在说:“你个戏精到底想搞什么鬼花样儿,还非要拉我当场出丑啊?”
许太太也在盯着她的眼睛笑,半开玩笑半撒娇的继续说:“你们可是表姐妹,有好些日子没交心了吧?这么好的月亮,这么香的茶,光看雪怎么够呢?你们说是不是啊!”
“是!”
可依高声附和,两个傻老爷们儿也跟着笑起来。
经年未启的戚怨惆怅,就这样被某人煽动成了娱乐八卦,眼看着再怎么推脱也抵不住舆情汹涌。
“风花雪月都要凑齐是吧?我看你们是花痴要发疯了。”
抱怨归抱怨,李曼桢还是从衣兜里摸出手机,点亮了屏幕,双颊更是肉眼可见的红了。
纤巧的拇指将要按下的刹那,忽然情不自禁的朝某个男人望了过来。
从称呼她李姐的初识,到现在的亲密无间,还是第一次被她这样看。
那一瞬间,许博觉得心口轰然一热,脑袋里好像开了个天窗。
她那样看自己,难道是在壮胆么?
一个女人,什么时候才会表现出不计前嫌的豁达和没羞没臊的勇敢,甘愿将自己不堪回首的过往奉献给月下的游戏笑谈?
手机被放在了桌面上,“嘟嘟嘟”的拨号音单调而急切的响了很久。
就在众人都以为无人接听的时候,对面传来一声同样软糯却更加圆润的女声:
“姐!”
不知为何,李曼桢眉头微微一皱:“你干嘛呢?”
“我?”对面好像有点气喘,顿了一下才说:“我在健身呢!你呢?”
这一下,连距离手机最远的许博都听出来了,后面回问的两个字“你呢”太过突兀短促不说,就连尾音都像被什么重物猛的压住了似的。
“我在喝茶……”
李曼桢咬了一下红润的下唇,脸蛋更红了,似乎重新鼓足勇气才不无警惕的追问了一句:“你……跟谁在一起?”
“没有啊……就我自己……我一个人,刚才正在……在跑步机上……跑步呢!”
跑你大爷的步!分明是在打炮!
明显不连贯的语调,还有中间停顿时有意压低的气喘,虽然都能勉强用跑步来解释,却连偷听过爸爸妈妈做坏事的小屁孩儿都哄不过,更不要说背景里沉重到无法忽视的连续撞击声了。
可依姑娘甚至已经笑得浑身抽搐,又害怕捂不住嘴,像个小虾米似的把脑袋钻到桌子下面去了。
“那你接着跑吧!拜拜……”
挂断键被按下,通话戛然而止。
阿桢姐的脸绷得就像个开水煮过的西红柿,朝许太太投去一瞥,其中的幽怨抑或讥嘲足够一桌子人品咂半个月的。
恰巧这时淘淘不知说了句什么,及时把众人处于宕机状态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阿桢姐笑着蹲下身子:“哦——宝宝饿了!嗯——知道了!阿姨这就给你冲奶喝,好不好?”说着话,推起婴儿车走进了里面的一间卧室。
淘淘妈在座位上愣了几秒钟,忽然嘴角一勾,捧着奶子追了过去:“阿桢姐,还是我来吧!”临进门的时候,从柜子上拎走了自己的手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