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光火石,交手数次,长廊已然狼藉。
他是我教出来的,我和他都是以伤换伤、以命换命的打法,即便他有心留手,应对也依然果决。
我开始思考,怎样才能擒住他,让他把本体交代在这儿。
讨厌的另一个“我”躲在最远处瑟瑟发抖,不时因为岁夭紧张地担忧出声,这一幕看得我很想笑——太乐了!
简直像某种讽刺戏剧。
“星光姐,你变得好耀眼,比那时候都耀眼。”岁夭捂着伤口,怔怔望我。
“是吗?那真要感谢你一次次欺辱我,折磨我,我好不容易才苦苦支撑住,也几乎彻底迷失……”忽有些怅然,“但既然守住了,总会有所成长。”
想到某件事,莫名觉得好笑,忍不住微带嘲讽地望他:“岁夭,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忽然也想问问你,在你心底,到底是喜欢这样的我多一些呢?还是,那样的我多一些呢?”指向远处废墟后冒尖儿的一对小角。
他轻喘着,没说话。
“真是贪心的混账。”我摇头,“别做春秋大梦了,带你的小RBQ回去双宿双飞吧——前提是打赢我。”
“你根本就没资格讲什么‘不净的错误’,也没资格去讲‘涤净乱世,荡平妖魔’,这世上的妖魔不是魔兽,也不是人类,而是你,你以及你们这些总是想用自己私心去衡量世人命运价值的野心家!”
“我之前最大的错误,就是没能把你教好,令你被突兀膨胀的权力,迷花了眼。”
微闭目,深吸口气。
“幸好……现在教你,尚还不晚。”
不等岁夭回答或思考,我已铁了心攻过去,偏要将他留在这儿。
他有很多分身,肯定是不会死透的。
但我再不让他吃点亏,他怕要真觉得天王老子老大他老二,飘在云端下不来。
可惜,我应对他终究有些吃力,无论魔能质量还是数量,他都比我要强大太多,我逐渐落入下风。
不过还好,在我缠斗的过程中,另一边口袋的刀尖——红莲,业已包围过来。
二对一。
附近还有无数零队追兵。
岁夭已无路可逃。
僵持着,他忽然放弃全部抵抗,微笑望我,主动朝我靠近。
“星光姐,我明白,我都明白,你还是偏爱我,我赢了。”
“现在的你就像在泥土里绽放又雨冲净的野玫瑰一样美。”
“照顾好我们的孩子,我在未来的礼堂等你。”
我怔住,直到红莲的长刀传递来一丝炽热,属于魔兽的火焰在刀刃上爆燃,她已迫不及待要出手。
——如此我才恍然梦醒,果断收取岁夭赠予我的礼物。
剑杖穿透岁夭的心脏,昔日不可一世的囚禁者与魔兽皇帝在我面前缓缓跪下,他轻柔望我,目中竟充满不舍,仿佛想记住我的样子。
真怪,他不是还有许多分身的吗?这种死亡不应该对他而言不值一提的吗?
我怔怔拔出剑杖,却猛然回头望向那个理论上也是“我”的RBQ,这时我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一件不知该说复杂、还是悲伤的事。
分离出去的,尽管与所有个体连通,但依然负责承载某些特质,亦或者说某种执念。
至少,这个愿意亲自涉险救我,不顾一切而来的岁夭……他真的死了。
他永远消失了。
半月后。
我参加庆功会的表彰。
局长称赞我是地联的栋梁之材,加入零队后,一定能为MAC建立更多功勋,我却没理他,直接走到新任三军司令面前,冲他敬酒。
三军司令颜色不动,温善如邻家老人,关心我穿得暖不暖,吃得好不好,有没有受什么委屈。
我告诉他:穿得不暖,因为故土难复,心中苦闷。吃得也不好,因为故土难复,心中苦闷。委屈当然是很大的,因为故土难复,心中苦闷。
耍流氓的态度总算令三军司令绷不住,我如今这副样子他大抵对我也生不起气,他无奈一会儿,眼中闪烁精光问我要什么?
我当然说:要人,要钱,要权。
“MAC的架构限制了骑士们的发挥,他们与魔法少女配合也并不好,私以为,不如直接拆走,重建一支队伍。”
局长脸直接黑了,司令骂我你在想屁吃,人没有,钱别想,自己找办法解决。
我赶紧敬酒谢司令给下官升职。
他装傻说:我升什么职了?
心底忍不住翻白眼,都是千年狐狸还装什么聊斋啊,嘴上还是恭恭敬敬配合人家:
“谢司令升下官当新部队局长,将来下官一定唯司令马首是瞻,三年犁其庭,五年夺北疆,为司令立下不世功勋!”
这就属于是给上司画饼了,他新官上任,需要嫡系,而我想摆脱MAC掣肘,需要个名头。我俩狼狈为奸,一拍即合。
趁着给司令灌酒,把他哄高兴了,我还顺便把若雪雷鸢她们要了过来。
出奇的,银河竟然未阻止,只是笑盈盈望我,仿佛在我身上寻找到新的乐子。
我甚至都不知她和岁夭的联盟还作不作数,她到底在想什么?
还是说,其实什么都没想?
从头到尾,她仿佛一直在逗别人。
新的行政架构成立,我的军衔和职称都变了样,但手头没有钱,也没有人,不过是个光杆司令。
这点事是不能去找司令解决的,否则会被评定为能力不行,并且就算找他,他也匀不出多余的军费来。
不过新草台班子总能找到办法,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挖坟。
魔兽敌占区有的是金库,如今我虽然保有魔法少女的形态,然而实际上不仅属于魔兽,还是仅次于超巨型魔兽的八阶能级。
魔兽普遍对我的初始好感度颇高,并不会攻击我。
绝大部分一二能级魔兽以及一些智商不高的三能级魔兽,我甚至能当场收编。
假如能给魔兽发编制的话,这出去一趟,我手底编制都要塞满了。
解决掉经费问题,招人、建设问题自然也接连解决。
基地选址定在西北方边境,名义是帮助地联补充西北方兵力空虚,实际是为了方便偷偷跑出去圈其他牧区的地。
我可是魔兽——不止能当主宰,还能建立牧区当皇帝的,这个特性浪费掉就太可惜了。
诸多事情忙罢,基本也快要到临产期,其实庆功表彰时肚子就已经掩饰不住,大家看我目光也怪怪的,不过无所谓,我投诚是当嫡系又不是当情妇。
只要手头有兵有权,没人敢乱嚼舌根扯什么私生活。
孩子生下来时,第一支特战队伍也差不多训练完毕。
我基本按照培养岁夭的方式去培养他们,只是并未倾注那么多情感。
我也并没有像MAC那样去组小队制,而是模仿陆军特战队的行伍方式,将现在以及将来所有队伍整编成一个团。
一直不清楚如此定制的原因,只是突发奇想就去做了。
某天睡醒,才恍惚回忆起,那个悠长深刻的梦里,我所幻想出的“完美岁夭”就是这样整编魔能掌控者队伍的。
他其实更像我的一个投影。
而非真正的岁夭。
我爱上“他”,这和顾影自怜的水仙有什么区别呢?其实这份爱压根就是虚假的,我对他从来没有真正的爱情。
我努力这样安慰自己,可下意识,还是想起梦中那个突然变混蛋整天粘我做爱的岁夭,以及,跪在我面前死掉的岁夭。
胡思乱想。
——他找到一把新的钥匙了吗?
——他仍在酝酿什么新的邪恶计划吗?
遥望东方,心事重重走神,“RBQ”看到,又呜呜呜装可怜,说我惨无人道,自己闲到发慌,却压榨劳动力。
“让你奶个孩子而已,委屈你了吗?”我黑着脸。
谁奶子大谁去干这事儿啊混蛋!
新基地稳定后,我就去把另一个“我”,领回了自己地盘,防止有人在她身上打主意。
她真是完、完、全、全、不像我!看到就火大,刚来时以另一个局长自居,对别人颐指气使,撒娇耍横,甚至勾引受训队员,公然开淫趴未遂。
后来我把她的职位从“宠物”降低成“应急食品”,又起了新名字叫赵洁,才终于收敛些许。
——当然仅仅是“些许”,我严重怀疑她已经私底下跟所有队员都搞过一遍了。
因为那些人给她起的外号叫“母狗”,当面叫她不仅不生气,甚至期待地表示可以再变本加厉一点。
孩子出生后,经常哭,我被弄得心烦,只有叫她来帮忙。她倒是挺喜欢小孩子的,每天都要逗逗。
分离的时候,我并没有给她留太多东西,魔能,主母的性质,乃至于孩子以及包裹孩子的生育器官,都在我身上。
她几乎等同于一只空有魅魔外形的弱小魔兽,甚至是无法怀孕那种,因为我不敢连带孩子一起复制,又没能力复制出一个未受孕的子宫。
但她却讨厌奶孩子,据她所说是因为孩子吸乳头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不想对孩子产生这种奇怪的感觉。
可惜,反对无效,因为我没时间,也稍微有那么点……心理障碍。
或许是因为变得没那么“母”了吧。
看着抱孩子哼歌的赵洁,犹豫几秒,我还是跟她说出,对她以后的安排。
她愣住,然后眼泪哗哗落: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明明互相都清楚的啊!为什么还要这样???”
“对不起……我想要复活天马她们。”
“但是我不想啊!!!我不要为了狗屁的别人折磨自己!!!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她第一次冲我咆哮,过往她从不敢,因为我不会像跟她调情的那些男人一样惯着她。
但这次我没有发火,很耐心地同她解释:“不用怕,他会对你很好的,在那里你会比在这里幸福,他的感情也包括有对你的一份。”
她终于平静下来,不理我,抱着腿抽泣,半晌,才眼红对我说:“我想再抱抱囡囡。”
囡囡是她给孩子起的小名,我因为忙,加上取名困难症,一直没来得及取,干脆就也这么叫了。
月光下,她轻抚囡囡的脸,泪花顺着脸颊滴落下来,沾湿婴儿的围巾。
囡囡好奇盯着这个流泪的女人,对她蹬着小短腿咿咿呀呀。
她破涕而笑,握住囡囡的小手,扭头对我说:
“星光,你好虚伪。”
虚伪——这是极少数被我认定为缺点,却又没有丢出去的东西。因为有用。
人活在世上是不能不虚伪的,否则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想啪啪啪就去直球啪啪啪,迟早落得个母狗一类的评价——我又不可能把某些不好东西留下来,令自己乐在其中。
与虚伪同类的,还有狡诈,冷血,薄凉……
而与虚伪不同类,一样没有被我丢弃的,其实,还有对岁夭的喜欢,和爱……
那天岁夭也察觉到了这点,所以他说:他赢了。
我依然选择偏爱他。
冬至,我拉着另一个“我”,赵洁,来到第九牧区的边界处。
与我碰面的是魔兽躯体的岁夭,他玩味审视我,那种目光跟过去截然不同。
我假装四处张望,像寻找什么,随后问他:“你怎么不捏一个以前的身体?”
岁夭摇摇头:“已经死了。”
这句话很重,压到有哪个地方微微发颤,连声音也受到影响,“死这种事情,对你有意义吗?身体这种东西,你还不是随便捏,随便换?”
“星光姐,破掉的镜子,就算重铸一面相同的,它也不再是原来的镜子。况且,就像你不会沉浸在往昔的回忆里,我也不会。”
他提醒我,“所有人都在变化,或许是堕落,或许是成长,反正,总不会再是以前的自己。”
我努力压住心底一切情绪,眼波流转,强作平静问,“告诉我,利用主母能力,复活天马她们的办法。”
“可以,但你要给我另一个你。”他笑道。
这是我和岁夭的默契,根本不必联系,就彼此心知肚明。
赵洁沉默乖巧地跟岁夭走了,温柔挽着他胳膊,好似依恋丈夫的妻子。山谷的拐角前,她回头望了望我,眸中百转千肠。
见我低落,她冲我笑了笑,眨眼作出“略~”的鬼脸。
可这个表情反而彻底引爆胸口的压抑和愧疚,眼泪自分离后第一次控制不住坠落,等他们走后,瘫软下来,呜呜地,跪在地上小声哭泣。
我恨岁夭,也爱岁夭。
我亲手杀了带给我最多酸甜苦辣回忆的岁夭,剩下的他已经不再是他,就像我已经不再是我。
我自私保留了那些喜欢和爱的情绪,却又将最应该保留的恨,全都丢给赵洁。
她才是恨岁夭的人。
结果,我把她像丢垃圾一样丢了过去。
回到军营,我已恢复冷面无私的神态,这或许就是薄凉带来的好处,情绪褪色很快。
路过一群新兵蛋子,结果不小心偷听到他们在聊赵洁,说她很温柔,只要哄几句就会心花怒放,来者不拒。
正哀默着,忽又听这群兔崽子说我平时铁青张脸如同魔鬼,她仿佛是魅魔化的我,侵犯起来格外刺激,有种报复高冷上司的背德快感。
脸一黑,立马几下他们名字,明天三倍加训。
又过了数月,后知后觉的贝洛妮丝终于察觉有人偷偷摸摸“吃掉”她边境部队的行为,勃然大怒,发起规模十分庞大的进攻。
这场轰轰烈烈的出征最终以惨败收场,因为正面她与陆军和MAC对峙不下,背面我在疯狂偷她屁股。
等贝洛妮丝发现巢穴越打越少,才回过神来,意识到不对劲,她第一时间找到收编巢穴的我,却以为我是叛乱的魔兽,疯狂与我链接思维。
在我看来,这就像:“贝洛妮丝朝你发起了对线申请。”
答应链接才有鬼了。
我揍她一顿,算是给老队长出气,但没有杀她。杀她会导致一整个第八牧区的崩溃,对我来说绝不算好事。
当然,我其实也杀不了,逼她用出那些底牌,对谁都不是好事。
这一次庆功会,我趁机提出去MAC“学习交流”,实际目标却是银河跟旧历。
银河依然相当不着调,在欺负新的小骑士,我问她能否创造出让人类和魔兽共存的技术,她却反问:
“你想要哪种共存?荣耀子民那种一边滚去挖矿的共存?解除生殖隔离的融合式共存?还是一把火清理掉全世界往昔痕迹的重启式共存?”
我想表达出那种,如至高、征服、荣耀一般的关系,开口前,却又反应过来自己在这件事上的幼稚。
先不说旷日已久战争下双方积累的矛盾,至高、征服、荣耀……他们关系难道很好吗?真好的话,怎么可能还会有三大路线分歧?
心中苦闷,又问她:“星空会不会有我想要的答案?”
“放弃吧。”她笑我,“星空上只有垃圾,和寂寞。”
我再度默然,这件事只有曾登上星空的银河有资格评价,我眼中五颜六色的群星,终究只是片闪烁数百年未熄灭的引擎废墟。
虽然这样,我还是从旧历那儿拿走了征服文明曾经锁定13个适宜殖民星系的太空坐标。
我在想……如果有一天,真的没救了,真的彻底不可调和了,我或许能想办法,带失败的那方漂流到另一个世界避难。
之后的三年并无大型战事,我也就一直沉浸在研究岁夭给予的那两项技术。
混沌之母网络的思维备份加载。
魔兽→魔法少女转化。
后者很容易,借用主母的特性,我很轻松就可以干涉自己网络内的魔兽,“欺骗”它们体内的魔能,转化为另一种阵列。
但前者的研究却异常困难,归根结底在于,这是一步必须借助混沌之母的全知特性,换言之我必须成为钥匙,窃取到一部分混沌之母的能力,我才能找到死去战友的意识。
岁夭的设计,原来从这里便早早等着我……
但事到如今已不可能半途而废,从旧历处拿到人类补完计划和混沌之母的资料,我开始研究,自己窃取混沌之母能力的方式。
这些日子,也不只有战斗和工作,每次假日我都会回家,带孩子回去探望他奶奶,爸妈很少问我在外面的事,我也很少说。
过于尴尬与复杂的情况,被我们默契置之脑后。
沈淑雨认了我孩子做干女儿,然后我俩一起绞尽脑汁给孩子想了个名,赵汐萌。
权柄一天天握稳,女儿一天天长大,平静悠扬的日子,没有战争,没有岁夭,唯一的遗憾,就是独自从床上醒来的时候,总下意识想去抱住什么东西。
可惜战争年代的平静永远不会维持太久,伴随脚下位置稳固,三军司令理所当然开始渴望更高的那几个座位。
他也要“北伐”了。
而北伐的目标,正是岁夭,以及,岁夭拥有的……
第九牧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