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

铁蹄踏入京畿时,秋雨正将朱雀大街的石板泡成深赭色。

我看见了——城楼上那些熟悉的面孔,被桐油浸泡过的头颅在风中缓缓旋转,每一双曾经忠诚的眼睛都成了空洞的窟窿,雨水从张开的嘴里倒灌进去。

姬宜白在我马前跪成了石像,铠甲接缝处渗出的不知是雨是血:“主公……她用了您的虎符,又伪造了西凉军叛乱的檄文。那些将军……是赴宴时被毒杀的。”

雨丝斜打入眼,我竟觉不出疼。

脑海里翻腾的却是三年前她跪在我膝头的模样,泪水是如何晕开那抹额上的金箔花钿。

“回宫。”我说,声音陌生得像是从别人喉骨里挤出来的。

宫门次第洞开,如同巨兽缓缓张开衔着尸骨的颚。

沿途跪倒的士兵额头抵着水洼,他们的铠甲内侧还刻着西凉军的狼头徽记。

有人忽然抓住我的马镫,抬起一张被刀疤劈成两半的脸:“大王……待会儿无论看见什么,您得撑着。”他的眼泪混进雨水,“弟兄们反水开城门,不是怕死,是怕您……怕您垮了。”

直到太极殿前那九十九级白玉阶出现在雨幕中,我才真正明白了那句话的意味。

她站在最高处。

明黄皇后裙被刻意改制成战裙式样,高高隆起的腹部像山丘般顶着织金蔽膝。

最刺眼的是她手中那杆方天画戟——我的画戟,戟刃上还残留着辽东公孙氏的血锈。

雨水顺着戟尖流下,在她脚边积成一滩淡红色的水渍。

“月儿。”她唤我,声音穿过雨帘竟带着奇异的温柔,“你看,你当初不肯给我的,有人给了。”

我几乎捏碎马鞭:“那是谁的野种?!”

她忽然笑了,左手抚上肚腹,那动作里带着我从未见过的、属于真正母亲的圆融:“是龙种。大虞天子正统的继承人。”她侧身,露出一直隐在鎏金柱后的少年。

小皇帝穿着小了三号的衮服,十二章纹在瘦削的肩膀上皱成一团。

可他笑了,那种藏在掖庭木桶后画鸟的孩子绝不会有的笑:“西凉王,朕该谢你。不是你留朕一命,朕怎会遇到……真正的母亲?”他伸手,竟当众握住了她垂落的左手。

“贱人——!”姬宜白拔剑的瞬间,韩玉、黄胜永与玄氏姐妹已如鬼魅掠上石阶。四把刀剑破空之声撕裂雨幕,直取小皇帝咽喉。

然后我们看见了此生最荒诞的一幕。

那杆染过千百人性命的方天画戟在她手中活了。

戟杆横扫时带起的风声竟压过了雷声,孕身丝毫没有拖慢她的速度,反而在旋转时成了配重,让每一击都裹挟着破山之力。

韩玉的剑被震飞插进蟠龙柱,黄胜永格挡的弯刀应声而断,玄悦玄素姐妹被戟尾扫中肋下,如断线纸鸢跌下石阶。

她收戟拄地,微微喘息,腹部的轮廓在湿透的衣料下剧烈起伏。

一缕散发黏在唇边,她舔去雨水,眼睛却始终盯着我:“现在明白了?不是他需要我保护……是我需要他。”

小皇帝从她身后探出头,那张苍白的脸上浮现出病态的红晕:“西凉王,你还要这江山吗?你母亲腹中已有朕的太子,你曾经想给她的一切——皇后之位、正统名分、流着‘皇室血脉’的孩子,如今朕全给了。”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淬毒,“用你打下的江山给的。”

雨越下越大,冲刷着石阶上韩玉断刀的血槽。

我抬头望着那高高在上的两个人,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在安西,她教我辨认星图时说过的话:“月儿,你看北极星永远不动,群星都绕着它转——不是因为它最亮,是因为它坐稳了那个位置。”

原来她从来不要做绕着我转的星。

她要的是北极星的位置。

哪怕那个位置上坐着的,只是个会画鸟的孩子。

姬宜白爬到我脚边,牙齿磕出血沫:“主公……攻城吧,此刻禁军中大半还是我们的人……”

我沉默地看着她。

她也在看我,左手始终护着腹部,右手却将画戟握得更紧。

戟刃反射的冷光在她瞳孔里跳动,像极了多年前西羌雪山上的极光。

那是我出生那夜,她阵前产子时看见的光。

“母亲。”我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心惊,“你记不记得,你曾说我心软,野草留根,春风吹又生。”

她下颌微微绷紧。

我缓缓拔出腰间从未出鞘过的天子剑——三年前从朝歌太庙取走的、据说铸时以皇子心头血淬火的重剑:“那今日,我们便看看……”

剑锋抬起,对准石阶顶端。

“是春风利,还是斩草的剑利。”

宫墙外忽然传来海啸般的呼啸。

那是三十万西凉军看见进攻旗语后的咆哮,他们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战,只知道那道狼头旗所指的方向,就是尸山血海也要踏平的方向。

而她在呼啸声中,第一次,对我举起了画戟。

戟尖对准的,是我的心脏。

雨声忽然静止。

不,是天地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只剩下她那句话在耳蜗深处反复冲撞:“……被下药性侵……”每个字都长出了铁蒺藜,扎得颅骨咯咯作响。

我张嘴,尝到雨水混着喉间涌上的腥甜。

“你说……什么?”我的声音碎成了羌笛的断音。

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高举的画戟开始细微颤抖,戟尖的雨水抖落成一片迷蒙的水帘:“南征前夜……他以谢恩为名设宴。那杯葡萄酒……”她忽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你留给我镇守安西的三百亲卫,那晚都被调去镇压所谓的‘流民暴乱’了。多么巧,是不是?”

小皇帝轻轻握住她颤抖的手腕。

这个动作如此自然,仿佛已经做过千百遍。

“西凉王何必动怒?”少年天子的声音像浸了蜜的匕首,“那夜之后,朕才知什么是真正的女人。你母亲……不,现在该称皇后了,她起初日日想寻死,是朕每日割腕取血喂她服下——羌族古法,饮侵害者的血可破除咒怨。后来……”他指尖抚过她隆起的腹侧,“后来她腹中有了朕的骨肉,便舍不得死了。”

“你闭嘴!”她忽然嘶吼,戟杆重重杵地,白玉阶绽开蛛网裂痕。可她没有抽回被握着的手。

我看着她的眼睛。

那里面的东西太复杂,像被胡乱泼洒的颜料:有屈辱,有母兽护崽的凶光,有多年谋划落空的疯狂,还有一丝……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属于女人的软弱。

这种软弱让她在过去的三十五年里,哪怕被父王当作牲口赏赐给部下时都不曾流露过。

“母亲。”我唤她,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吞没,“你记不记得我七岁那年,你带我去看祁连雪线?你说雪线以上的花最干净,因为任何污秽都爬不上去。”我向前一步,靴子踩进积水,“现在呢?这宫墙之内,比雪山脏多少?”

她瞳孔猛然收缩。握着戟的手指节发白。

“你说如果我带你走,一切都不会发生。”我又向前一步,姬宜白想拉我,被我甩开,“可母亲,当年你主动辞去镇北司统领职务,颅你让我十七岁就沾着安西人的血坐上西凉王位时,有没有问过我想不想娶你?”第三步,我已站在阶下仰视她,“你总是替我选好最血腥的路,然后说——月儿,这都是为你好。”

“那你就该带我走!”她尖叫,泪水终于决堤,“江南一年!三百个日夜!你知道我是怎么过的吗?!每次捷报传来,我都看着舆图上你又离我更远一点……而他……”她猛地指向小皇帝,“他每天来请安,起初跪在殿外三个时辰,后来捧着《诗经》念‘窈窕淑女’,再后来……”她剧烈喘息,腹部随之起伏,“他说他能给我一个名分,一个能在史书上和你并肩的名分,而不是永远藏在‘西凉王生母’的阴影里!”

雨势渐狂,浇透了她繁复的发髻。金钗歪斜,露出鬓角一缕早生的白发。我突然想起她今年其实才三十五岁,可眼角的细纹已深如刀刻。

“所以你就选了这条路?”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用我的将领的头颅当投名状?用我打下的江山当嫁妆?”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小皇帝脸上的得意都开始僵硬。然后她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

“韩月,你记着。从你把我一个人丢在安西那天起,从你宁愿带那个司马家的小丫头南征也不肯多看我一眼那天起——路,就不是我选的了。”她举起画戟,这次稳稳指向我的心口,“现在,要么退兵,我求他留你做个安乐王。要么……”

戟尖在雨中划过一道寒弧。

“从我尸体上踏过去。然后背着杀害皇帝,强娶皇后的罪名,坐你永远坐不稳的龙椅。”

姬宜白终于忍不住怒吼:“妖妇!主公为你打江山时,你这肚子里的野种还不知道在哪儿呢!”他振臂高呼,“西凉将士听令——”

“慢。”我抬手。

所有人都愣住了。

我盯着那杆画戟,盯着戟杆上我亲手缠的防滑牛筋——那是十四岁她教我马战时缠的。

盯着她护住腹部的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我父王当年随便赏赐的劣质玉戒。

盯着她眼睛里那点不肯熄灭的火,哪怕此刻已烧得她自己遍体鳞伤。

原来最痛的背叛,不是刀剑相向。

是看着你曾经想用命守护的人,在你亲手搭建的囚笼里,对另一个囚徒露出了笑容。

我慢慢跪了下来。

单膝触地,溅起水花。铠甲碰撞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主公?!”

“大王——!”身后传来姬宜白和将士们撕裂的呼喊。

我没有回头,只是仰头看着她惊愕的脸:“这一跪,谢你生养之恩。”然后缓缓拔出天子剑,横举过顶,“剑还给你。从今往后——”

剑身反射出她骤然苍白的脸。

“你我母子情分,夫妻名分,就此两断。”

我将剑插入石阶缝隙。起身时,从怀中取出那枚一直贴身携带的虎符——西凉军最高调兵令,边缘已被体温焐得温润。

“三十万大军,给你。”我轻轻放在剑柄旁,“换你一件事。”

她嘴唇翕动,没发出声音。

“让我带走韩玉他们的尸首。”我转身,不再看她,“让他们魂归故里,不入你大虞的乱葬岗。”

走出三步时,听见她破碎的呜咽。

走出十步时,听见小皇帝得意的大笑。

走出宫门时,姬宜白追上我,满脸是泪:“主公!我们还有幽州边军,还有——”

“回西凉。”我翻身上马,雨水冲刷着脸,分不清是雨是泪,“传令:即日起,西凉自立。国号……”

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太极殿。在滂沱大雨中,那宫殿像一座巨大的、正在沉没的棺椁。

“……就唤‘归雪’吧。”

雪线之上的花也许早就谢了。

但总有人,宁愿冻死在干净的雪里,也不愿暖活在污秽的泥中。

马鞭落下时,我听见宫墙内传来她撕心裂肺的哭喊:

“月儿——!”

我没有回头。

从此这世上,再没有西凉王韩月。

只有一个从雪线上滚落,浑身沾满血与泥的亡命之徒。

而他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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