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城的冬末,天色总是压得很低。
云层沉沉悬在屋顶之上,像一张被水浸透的幕布,随时要垂落下来。
梧桐的枝杈还光秃秃的,风从街口拐进来,裹着湿意,打在人脸上,不疼,却冷得直沁到骨头里。
宋佳瑜的生日,落在这样一个灰色的日子。
她照常七点出门。
司机把车开上高架,雾气模糊了江景,桥身像被抹掉了一半。
她手里翻着前一晚整理的文件夹,页角微微翘起,指尖一遍遍摩挲那些数据。
手机屏幕上振动声接连响起:提醒、会议、未读邮件,像一支不断击打的鼓点,把她钉在一个紧迫的节奏里。
午后,她几乎没时间喘息。连续三场内部会,从产品成本拆解,到IPO前的治理问题,每一个议题都像带着钩子,勾着她的神经不肯松手。
直到傍晚,乔然的电话打来。
“下班别回家了。”乔的声音低而稳,“去静安那家餐厅,我订了位。”
宋佳瑜应了,合上电脑,揉了揉眉心。她清楚乔的性格,一旦开口,就绝不会是随意的邀约,而是早已计划好的安排。
那是一栋老洋房改的餐厅,红砖外墙爬着半枯的藤蔓,黄昏的灯光打在木质门框上,散发出一种旧日的静谧。
餐厅里很安静,二楼的雅间只点着几盏暖黄的壁灯。桌上是白瓷盘和水晶杯,烛火轻轻跳动。
她们点了牛排和红酒。
主菜端上来时,侍者又推来一辆小推车。
银盘里是一只小巧的蛋糕,顶上插着几根蜡烛,火光摇曳,把宋佳瑜的脸照得静谧。
“生日快乐。”乔然轻声说。
宋佳瑜笑了笑,闭眼许愿。她的睫毛在烛光下颤动一瞬,随即吹灭火焰。黑暗里只余一阵掌声,轻而克制。
乔然取出一个深色天鹅绒盒子,推到她面前。
“给你的。”
宋佳瑜打开,里面是一只Audemars Piguet(AP)女表。表盘是冷峻的银灰,钻石时标在光下闪出一圈锋利的冷光。
“喜欢吗?”乔然的眼神专注。
宋佳瑜愣了半秒,随即微笑:“很漂亮。”
她把表扣在腕上。金属冰凉,贴合肌肤,顺滑而无瑕。
“很适合你。”乔然注视着她,语气笃定,“稳,低调,又不会被忽视。”
宋佳瑜微微笑着点头,心口却有一丝酸意。
她知道乔的用心,稳重、长久、责任。
但这冷冷的光泽,在她眼里,却像一道隔膜,把她们的心隔在不同的层次。
她们举杯,轻轻相碰。红酒荡开涟漪,灯光把影子压在桌面上,拉成两条平行的线。
晚餐很平稳,像她们的生活:优雅、得体,却缺少心跳的凌乱。
第二天早晨,她收到一条消息。
【生日快乐。】署名:陈知。
附带一张照片:一本厚重的艺术画册,扉页里夹着一张门票,西岸美术馆的展览,主题正是席勒。
宋佳瑜盯着屏幕,指尖悬在上面。那是她二十出头时在美国临摹过的主题,也是她朋友圈置顶的那张自画像仿作。
简短的一句话,却像在灰色空气里点亮一盏灯。
她把手机翻过去,屏幕暗下,心口却涌起难以压抑的波澜。
周末,李岚在家里设了饭局。
圆桌上四菜一汤,热气氤氲。鱼是清蒸的,肉是红烧的,汤面漂着几片葱花。窗外的雨斜斜落下,打在护栏上,噼噼啪啪。
“来,尝尝这个。”李岚夹了一筷子青菜到乔然碗里,笑容温和,“年轻人工作忙,要多吃清淡点。”
乔然微微一愣,随即道谢:“谢谢阿姨。”
“你啊,就是太瘦了。”李岚半是心疼半是打量,“佳瑜还好,有点肉才健康。”
宋佳瑜低下头,舀了一勺汤。她感受到母亲语气里的锋芒,却没插话。
酒过三巡,李岚忽然放下筷子,眼神在两人之间游移:“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桌上安静了一瞬。
乔然放下酒杯,唇角仍挂着笑:“等项目忙完,稳定下来,就会提上日程。”
“嗯,该了。”李岚点头,又似笑非笑,“别光顾着工作,女人的青春耽不起。”
宋佳瑜的筷子停在半空,心口被轻轻戳了一下。
“阿姨放心,我们有计划。”乔然温声答,却透着一种冷静。
李岚又看向女儿:“那你呢?以后是留在国内,还是回美国?这事得早早想清楚。”
宋佳瑜抬眼,笑容有些僵:“顺其自然吧。”
“顺其自然不行。”李岚摇头,笑意不减,却锋利几分,“公司在这儿,家也在这儿,你不能两边都顾不上。”
空气瞬间凝滞。勺子碰在瓷碗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显得格外突兀。
宋佳瑜缓缓咀嚼一口鱼肉,喉咙却像被塞住。
饭局散后,李岚把宋佳瑜叫进书房。
书房的灯暖黄,茶几上还冒着热气。李岚指了指椅子:“坐。”
宋佳瑜在她身边坐下。
“你最近很累吧?”李岚开口。
“还好。”
“别骗我。”李岚叹息,抚了抚她的头发,“你所有努力,妈妈都看在眼里。但我希望你不是在勉强。你该做你喜欢的事,而不是因为别人。”
宋佳瑜喉咙一紧,垂下眼。
“我当然希望你能接手公司,可前提是你喜欢。不是因为别人,也不是因为我。”李岚顿了顿,语气更轻,“我不怕你回美国。如果那才是你想要的生活,我会处理好公司的事。你不用替我背负。”
宋佳瑜眼眶发热,低声唤:“妈……”
李岚拍拍她的手:“你长大了,做什么选择我都支持。别忘了,幸福不该是别人安排的。”
窗外的雨声拉长,像在这句话上添了一道重音。
宋佳瑜心口酸胀。母亲的真心,比任何要求更让人难受。她为了乔然留下,为了爱接手,却从母亲口中听到“你可以走”。
这份自由,比枷锁更沉重。
夜深,司机把她们送回小区。冷风裹着湿气,让人从脚底冒起向上的寒意。
回到家,客厅的灯暖而静。乔然把外套搭在沙发上,回头一笑:“早点洗澡,明天还要去工厂。”
宋佳瑜点点头,手抚在腕上的AP表。金属冷光映在墙上,像一道无法忽视的印记。
母亲的自由,乔然的稳重,陈知的热烈,在她心口交错。三股潮水彼此冲撞,没有出口。
她靠在窗前,雨声连绵。夜色压得很低。
她知道,她的心,正在一点点裂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