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画心

申城的冬日下午是温柔的,像一块被阳光抚过的铅。云层压得很低,光却不吝啬,沿着梧桐秃枝的纹路往下流,把街角和路牌涂上一层浅金。

宋佳瑜把围巾往上拉了拉,手里拎着一只细长的纸管,里面卷着一张厚实的画纸。

她和乔然约在老法租界的一间小画廊,展览主题叫拥抱与间离,借来的作品多是二十世纪中叶的人物速写,也有几幅新锐艺术家的油彩。

她主动提出要来看:【周六下午要不要陪我去看个展?我想给你看点我喜欢的。】

乔然后来了一句:【带我。】

地砖被冬日晒得发亮。

画廊门口的黑板写着展名和开馆时间,粉笔粉末像雪一样碎。

门一推开,暖气带着松木框的气味迎上来。

前台的姑娘看到她们,笑着点头:“二位请随意参观,右手边是速写,左手的厅里是油画。”

“走吧。”乔然把手伸过去,指尖轻轻扣住她的掌心。

这个动作自然得像呼吸,没多少破绽,却在宋佳瑜心里轻轻一凛,不是不安,是一种被确认的安稳。

她忽然记起自己朋友圈里那条置顶:一幅仿照席勒的自画像,线条瘦硬,骨骼像在纸上微微突起。

标题写着:“试着把手放在心上,听见画纸里的呼吸。”

那是她二十出头时的作品。她把它置顶这么久,不是张扬,只是提醒自己:哪怕走得很快,也要保留一张能呼吸的纸。

第一间展厅光线偏冷。

素描纸被装裱在浅木框里,斜斜靠在白墙。

人物或坐或立,眼窝都陷着一小块阴影,像把情绪折在骨头后面。

宋佳瑜停在第三幅前,线条清瘦,肩胛像两片想要长出的翼。

“像你。”乔然说。她看得认真,“线条干净,又很倔。”

“席勒画的人总像在往外生刺。”宋佳瑜垂眼,嘴角淡淡,“我那会儿仿过几张,画着画着就想把纸掐破。”

“后来呢?”

“后来学会在纸上留白。”宋佳瑜笑,眼角弯起来,“爱谁也要爱这片留白。”

乔然转过脸,眸子很亮。她没接话,只在她指背上按了一下,像在心口落了一个不响的印。

第二间展厅人更少。

墙面从冷白换成了温灰,作品在灯下浮出细细的油彩颗粒。

一个策展助理从她们身边经过,低声提醒:“女士们,最后一间有互动装置,体感会有点冷,注意保暖。”

“谢谢。”宋佳瑜点头。

她们慢慢走,像把下午分成一小段一小段的呼吸。

直到第三间,灯忽然更低了一挡,玻璃窗外的树影从墙脚边爬进来,像一条不动声色的线。

角落里,正有人低声交谈。

一个女声冷静而低:“这一组做了‘剥离’,但没有到‘离析’,所以张力是回得去的。”

宋佳瑜脚步一顿。那嗓音她太熟悉了。

陈知穿深灰大衣,里面是高领针织,头发仍旧收起。

她没有站在最明亮的灯下,只在侧边,像一只在阴影里打量光的动物。

她身旁的策展人正把酒杯递给她,两人谈到一半,正好回身。

目光相撞的那一刻,空气像被极细的刀刃划开了一线,随后迅速并拢,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真巧。”陈知开口,声音压得很稳,像从冬夜里捞出一滴水。

“申城就这么大。”宋佳瑜应,唇角有那么一点礼貌到近乎疏离的弧度。

她并不后退,也没刻意靠近。

乔然站在她左侧,微微侧身,让两人的肩线自然对齐。

她的笑不锋利,眼睛却很亮:“我看过你的行业分享。刚刚那句话挺有意思:‘剥离不至离析’。”

陈知点头:“谢谢。”她把酒杯轻轻放到高脚杯托上,玻璃与金属的接触发出一声极轻的响,像把过强的光压暗了一度,“展方想要的是‘回得去的张力’。终究是公众展,不能太多伤口。”

“嗯。”乔然看着墙上的一幅画,那是一对拥抱的人,肩胛相贴,手臂却彼此绕开,不真正扣合。她轻声道:“拥抱与间离。”

四个字在空气里慢慢散开。谁也没接。

策展人被另一头叫走,留下了一小块安静。

人群在几幅大尺幅油彩前聚成两三簇,议论的低声像风。

宋佳瑜转身想走,陈知却在那个瞬间叫住她:“佳瑜。”

她没回头,脚步却停住。

那是个刻意压低的称呼,像把一根极细的线从她肩后投过来。

乔然的视线一倾,落在陈知脸上。

那眼神不冷也不热,只在无形处漂起了一道锋芒,她捕捉到了。

“你朋友圈里那幅仿作,”陈知继续,声音很轻,“是席勒《自画像(手按胸口)》吧。”

宋佳瑜这才转身,眼神里掠过一瞬惊讶。

她几乎忘了自己置顶那条。

六年前的画,放在一个被时间和朋友圈算法共同遗忘的角落。

她没想到陈知记得,更准确说,是看过并记住了。

“嗯。”她说,语气平平,“临得不好。”

“线条很准。”陈知看她,眼睛里的光跟灯光无关,“有一处处理得很自我。”她顿了一下,“手,你把手画得比原作更克制。”

“我的手?”宋佳瑜反问,像在拖延一秒。

“你常常这样。”陈知的声音进一步压低,只有她们两人听得见,“在拥抱之前,先把手缩回去半寸。”

这句话落下,像把某个隐秘的习惯当众摊成了标本。

宋佳瑜背后一紧。

她确实常这样,在亲近之前,先确认边界;在靠近之前,先搭好撤退。

她以为这只是自己看的见的节奏,没想到被她看得这样清楚。

乔然轻轻咳了一声,不是提醒,是接手:“她的手不缩。只是会在公共场合礼貌。”她笑,眼里藏着锋利,“礼貌也是拥抱的一种方式。”

陈知看向她,目光与目光之间只停了一瞬。

她没有退,也没有进,只把那一点无声的比较压回去:“你说得对。”她把酒杯举起一点,像给一个无形的词致意,“礼貌也是边界。”

短暂的交锋柔软而严密,像两把刀在绒布里碰了一下,声音小,却锋口实在。

宋佳瑜在两人之间站着,忽然觉得这间温灰的展厅有点冷。她不想在这里被剖开。她轻轻笑了一下,把话题往作品上牵:“你最喜欢哪幅?”

“那边第三张。”陈知偏头,“背对的那对人。”

“为什么?”

“看不见脸。”她说,“看见的东西太多,不一定更真。”

乔然低声“嗯”了一下,像是同意,又像是记在心里。她转向宋佳瑜,指了指另一边:“我们去看装置?”

“好。”宋佳瑜点头。

路过陈知身侧时,乔然很自然地停半秒:“Selene,谢谢你前阵子的 clean-up. 你很有一双看见成本之外的眼睛。”

这是赞美,也是一枚钉子,把你牢牢固定在“专业”的位置上。

乔然擅长在最温柔的口吻里放下最锋利的界限。

她在公开的礼貌里,干净利落地告诉对方:我知道你看见了什么,但我也知道你应该看见什么。

陈知没有反驳,她懂这种语言。

她的手指在杯脚上缓慢地转了一圈,指腹摩擦玻璃发出细微的颤声。

她在心里把这场小小的交锋存档,乔然很敏锐。

她承认心口的那一点酸:她在光里,且正当。

装置厅有一台低温风筒,风从下往上吹,几面轻薄的绢被风托起,像在胸腔里翻涌的呼吸。

每个人进入,就会成为绢的支点,风的轨迹随之改变。

宋佳瑜站在风里,围巾被吹起一个弧,她伸手按住,余光看见乔然把手从背后绕过来,扣住她的腰。

这个动作是在半暗里完成的,没有人注意,只有她的皮肤知道被谁安稳地按住。

“冷吗?”乔然问。

“不冷。”她靠过去一点,声音低,“你在。”

一句“你在”,就像把所有不该说出的影子照了一寸光。

乔然的手按得更稳,指腹在她侧腰轻轻画了半圈,带着一点调笑的安抚。

她的气息在她耳后,很近:“你想画这件吗?”

“想。”宋佳瑜说,“想画风。”

“风画不住。”乔然笑,“除非你把它装进人的皮肤里。”

“那就画你。”宋佳瑜回。

两人相视,眼里的温度接上了线。

那一刻,她几乎忘了几分钟前的冷。

她忽然明白,为什么她一直置顶那幅席勒,不是为了纪念自己的锋利,而是为了提醒自己要把手放回心上。

风渐渐小了。

她们走出装置厅时,陈知站在门口的玻璃后,刚好在一束灯的边缘。

她没有靠近,只看了一眼,目光很短,像人在冬夜从窗缝里看了一眼屋内的灯,转身把围巾系紧。

“我们去看最后一间。”乔然说,“再走。”

最后一间小厅挂了几幅当代油画,色块厚重。

墙角有一张来宾留言卡,上面印着一句话:“拥抱是把距离留在拥抱里。”宋佳瑜拿起一支笔,迟疑了一秒,写下几个字,没署名。

乔然探过身去看,笑意在眼角挂住:“写了什么?”

她侧身遮了遮,故意不给看。乔然也不追,只伸手在她的发尾绕了一下,像把一个秘密绕在指节上:“回家告诉我。”

出了展厅,阳光已经斜了。门口的黑板上多了两个签名,是策展人与赞助商的。街上风小了些,路边的咖啡店传出烘焙的香,轻快而不甜腻。

“喝杯咖啡?”乔然问。

“好。”

两人走到街角,刚坐定,门口的铃铛就轻轻响了一声。

陈知推门进来,目光扫过室内的几张桌,像只是找个座位。

她看见她们,顿了一下,礼貌地点头,转身去了靠里的一张小圆桌,并没有走近。

“她刚才说你画的手比原作更克制。”乔然把纸杯推到宋佳瑜面前,声音不轻不重,“我不同意。”

“嗯?”宋佳瑜抬眼。

“你画的手,”乔然盯着她的掌心,“只是知道什么时候该握,什么时候该松。不是克制,是自持。”

“自持和克制有什么区别?”宋佳瑜笑。

“自持是你在怀里,知道怎么把人抱得稳。”乔然慢慢说,“克制是你在门外,怕把门推开。”

这句话把她胸口某处的线轻轻拨了一下。

她没有立刻回应,只伸手去端杯子,指尖被杯壁的热烫了一下。

乔然握住她的手,轻轻吹了吹,像在处理一件很小却认真对待的意外。

“我看得出来。”乔然低声,“她看得你很仔细。”

宋佳瑜的眼睛慢慢抬起来。对上那一双熟悉的眸子,里面没有责问,只有诚实与笃定。她忽然觉得喉咙有点发紧。

“你不问?”她反问,声音很轻。

“问什么?”乔然笑意更深,“问她是怎么想的?我不关心。我关心你,是怎么想的。”

宋佳瑜垂下眼,杯壁的热从掌心一路传到喉咙。

她想起装置厅里那句“风画不住”,又想起自己写在留言卡上的那一行字:“我愿意把距离留在拥抱里。”她把这句话埋在心里,像把手继续放在心上。

“我在这。”她说。

“我知道。”乔然回。

两人对坐,什么也没说。静默在冬日下午不显突兀,反而像一种温度。过了片刻,乔然忽然笑:“你如果哪天再画席勒,画我的手。”

“好。”宋佳瑜笑意也落下来,“画你的手,把风装进去。”

咖啡店的铃铛又响了一下。

陈知起身出门。

她路过窗边,侧身看了她们一眼,眼神短促,像把一个愿望折成了最小的纸鹤,塞进大衣内袋。

她没有停,步伐很稳,消失在冬日下午的光里。

夜色慢慢压下来。

回到家,玄关灯像一盏被冬夜小心守护的橘。

宋佳瑜把画纸管放在书桌上,乔然走去厨房,把牛奶热上。

她倚在门框上看她,心里忽然很安静,像潮水落下后裸露出来的一片沙滩。

“你写了什么?”乔然洗好杯子,递给她一只温热的。

“什么?”宋佳瑜故意装糊涂。

“留言卡。”乔然抬眉。

“你猜。”

“我不猜。”乔然走近一步,额头抵着她的,“我等你告诉我。”

她笑,牛奶味的蒸汽沿着杯口往上升,像一缕很轻的云。

她把杯子搁下,双手环住乔然的腰,把人往怀里带。

这个拥抱没有旁人的目光,没有光场的角度,也没有语义上的正确与否。

只有她们的呼吸,和皮肤相贴时彼此身体做出的最诚实的反应。

“我写的是拥抱是把距离留在拥抱里。”她在乔然耳边说,像把一个秘密放回最该放的地方,“我会留一点距离,刚好装下你。”

乔然没说话,只把她抱得更紧。她的指尖沿着她的后背慢慢下滑,在腰窝处停住,像按住一枚安静的印。

“晚一点,”她说,“把你仿的那张拿出来给我看。”

“好。”宋佳瑜笑,“还有一张你没看过的。”

“什么?”

“我画的你。”她抬眼,“不是席勒,是你。”

乔然愣了一下,随即笑,笑里有一种被人看见的羞与骄傲。她退开半步,手指还扣着她的手腕:“那现在就看。”

“现在不行。”宋佳瑜摇头,眼里忽然有一丝狡黠,“等我画完。”

“你还没画?”

“今天才想画。”

“为什么今天?”

“因为今天风刚好。”她说。

同一夜,另一边的城市风往东吹。

陈知走在街上,大衣的领口竖起,手插在兜里。

画廊寄来的电子通讯在手机里亮起,她没有点开,只在通知栏里扫了一眼标题:“拥抱与间离,展览志愿者招募与致谢名单。”她轻轻笑了一下,笑里藏着一丝苦涩,像咖啡最边缘的一圈焦糖。

她今天说了“剥离不至离析”,说“礼貌也是边界”,说“看不见脸更真”。

这些句子都很专业,很漂亮,也很适合在公众场合被记住。

只有一句,她没说出口:有时候,看不见脸,是因为脸在另一个人的肩上。

她在十字路口停下,红灯将灭未灭。

风从车流间缝里挤过来,像一只看不见的小动物,把她的围巾咬住一角。

她想起陈年旧事,想起那张她极少让人看见的照片,一个女孩子坐在窗台,手按在胸口,眼睛里有水。

她在黑暗里用手掌复上去,想让那水回到掌心。

覆了太久,掌心只剩下温度。

她把心里的风扯平,过了马路。

楼下的便利店里,她买了一杯最普通的美式,坐在窗边,拿起笔,在收银台边上的小票上写下四个字:“风画不住。”她又在下面加了一行小小的英文:Unless on your skin.

她把纸折起来,塞进大衣的暗袋。不是给谁,是给自己。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是逾矩,不是告白。

她只是把一条线在心里画清楚:我会继续靠近,以最体面的方式。

靠近工作,靠近结构,靠近所有能让我名正言顺地在她身边的事情。

至于剩下的部分,风,会自己找缝。

她抬头,窗外的路灯在雾里开出一圈柔软的光。她把杯子举到唇边,苦味很直。她在心里说了一句,像对着冬夜悄悄的许诺:我等得起。

夜再深一点,申城的风像把整座城抱了一下,然后退开半寸。拥抱里留下的距离,刚好装下一个人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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