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贪图

“之后的事情我就不太清楚,作为一个越老越没用的仆人,很快我就因为眼睛和口舌功能的退化,不得不退休,小亚沙给了我一套附带花园空房子,还有足够养老的钱和供给孙辈求学的钱,我也的确在那里度过了几年好日子,有时打听提阿马特家的消息,一切安好,新一代的提阿马特伯爵与他的妻子过着平静又幸福的日子,只是令我意外的是,始终没听到他们添了子嗣的消息……这件事如同晴天里偶尔飘来的阴云般,不时出现在我的脑袋里,后来我再见到他们一家人,就到三年后小亚沙出事的时候了……我简直不忍回忆这段……”汤姆鼠擦了擦眼睛,又蘸着唾沫梳理几下胡须。

“我累了,年轻人,今天就讲到这里,让我再攒些力气。”说罢,耗子就溜进了墙根的阴影里。

“……”罗德喘了口气,从床上爬起身,拉开窗帘看去,天色居然已经漆黑。

他摸了摸空荡荡的胃,那块馅饼早就消化干净,他决定挂上约亚的佩剑,到厨房里搜罗些吃食。

走廊与楼梯都没有点灯,各个楼层没有一丝人造的光亮,看来旁人都已经睡了。

罗德猫着腰,摸索着墙壁一路缓慢地下行,生怕从暗处忽然跳出来什么东西——他还特地去确认了下“血案”现场,尸体被搬走,血迹也基本清理干净,只留下淡淡的铁锈气味。

“哒哒,哒哒”,在黑暗的寂静中,只有放轻的脚步声回荡在无人的空间里。

罗德点燃一根蜡烛,伸手摸了摸灶台,锅里面只有散发着腥气的冷肉汤,沉着大块的骨头,表面漂浮着油花与几片洋葱,罗德皱了皱眉,决定若非迫不得已就不动这锅古怪的汤。

灶台底部则是冰冷的木柴与灰烬。

于是他又摸向橱柜,结果两扇门都上了锁,如果砸开自然会发出巨大的声响。

罗德于是暂且转换了目标,他忍耐着愈发强烈的饥饿感,转而往桌底和灶台的边缝里摸去,那里也是什么都没有,连点饼渣都没有剩下。

“我就应该拜托汤姆,让他临走前再给我随便从什么地方掏点粮食吃,哪怕是鸟蛋或者老鼠崽子都行……这下麻烦了,我居然从来没有能直接联络他的方式,反正我绝不想喝那锅成分不明的汤。”

“……”近在咫尺的厨房门后响起来脚步声,这动静并非从远处的卧房或者走廊传来,反倒是突兀地降临在罗德身边,他简直要毛发倒竖,恐惧用它的小脚攀上了夜行者的脊柱。

于是乎他不假思索地熄灭蜡烛,钻进了最近的桌底,瑟缩在贴紧墙角的位置,手里抓着剑柄。

“不用太慌张,毕竟最邪恶的始作俑者已经死去,剩下的要么是女人要么是老家伙,还有耗子……都没什么好担心的。”他尽力地说服自己停止恐慌的颤抖,用牙齿咬住衣袖,拼命地压抑住自己在黑暗中剧烈的喘息。

“……”这道人影迈着步子走到桌前,罗德只能看到愈来愈近的长裙裙摆与下面露出的一双平跟鞋,其余的什么都看不见——好在对方的脚仍在落地行走。

“咚”,他听到了头顶的桌板被人放了件东西,随后,人影就飘然离开,消失在视野里。

“……”罗德并未着急出来,生怕那东西还没有离开,他先是保持了十多分钟的蜷缩姿势,屏息凝神地聆听周围的动静,又试探性地用剑柄敲了敲桌底,并没有冒出的鬼影贴到他的脑后——这简直是恐怖电影里惯常出现的技俩,随后,他试探地伸出一条胳膊,再是一条腿,也没有被黑暗里伸出的利爪拖走,于是他缓慢地从桌底抽身,抓住桌沿抻直了发麻的双腿。

他才看清楚了桌上新添的东西——一盘肉排,其本质可能是猪肉,淋着散发海鲜气息的酱汁,肉底藏着的是菌盖里塞着碎肉与芝士的烤蘑菇与油炸沙丁鱼,菜肴散发着热气与如假包换的扑面香味儿,它勾引着罗德的七窍,如同宁芙诱惑海拉斯,罗德就这样被空气里无数双无形的手牵引着,往饥饿感与食欲的深潭里沉溺,他的身体不听大脑使唤地动弹起来……当理性再度回到脑海,罗德才意识到自己做出了冒失之举,他狼吞虎咽地吃下一条肉,嘴角还流淌着酱汁。

随后,罗德认真思量了催吐的必要性,结果则是他认为自己进食期间并未产生不适,咀嚼时并未感到口唇发麻,现在肚肠更是因为久违地得到了肉类与油脂的滋养而欢歌,只需要等待片刻,看是否有不良反应。

他坐在旁边的木头椅,最终还是在菜肴凉掉前放下了戒心,拿起刀叉开心地吃起来。

“应该是凯特小姐,女佣才没有那样纤细的脚踝,她应当是为了报答……好吧,其实她也帮过我,所以我们就是盟友,互相照顾是应当的,这盘食物绝对是她自己悄悄放在保温箱子里,等见到我再端出来的。”他很快就吃光了最后一颗蘑菇,准备将盘子里的汤汁舔干净,却忽然感到牙缝里卡了东西。

罗德将这东西从口中揪出,原是块又小又厚的字条,布料质地,被酱汁和口水污染的几乎看不清楚内容,勉强能识别出“奖赏”一词。

罗德不明所以,只能再度归咎为凯特小姐的礼物,当然,感谢还得等到明天天亮后再作。

吃饱后,他从水罐里舀出清水灌进喉咙,他抻了抻懒腰,摸黑回到房间里反锁上门准备睡觉,心里依旧美的很。

他脱下外衣,祷告着美梦的降临,这时,门忽然又响起来敲打声……

“谁?”罗德停下脱衣服的动作。

“是我,凯特。”门外的声音细若蚊呐,“我可以进来吗?我有点……有点担心您……”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心想事成吗?罗德大喜过望,“我很好,您不必担心……对了,谢谢您好心的馈赠,否则我今晚怕不是要饿昏过去啦。”

“……”门外的声音沉默了片刻,随后用高兴的嗓音回答。

“当然,您喜欢就好,对了,我又给您带了些东西,还有些之后的重要计划要商量……”借着微弱的月光,罗德感到她现在似乎正俯身贴在锁孔,因为那里现在变成了不透光的黑。

“在外面不好商量,您就让我进去吧。”

“当然。”罗德爽快地一口答应了,然而在准备拉开门闩前,他的手却还是犹豫着垂下来,怀疑带来的恐惧从黑暗中伸出了他冰冷的触须。

“……对了,到底是什么事儿?”他想要靠近从锁孔里查看门外的情况,这自然是最直接的方法,但他最终还是把自己的好奇心生生扼住了,毕竟,若是轻易揭开笼罩于未知的迷雾,真实将有可能刺瞎窥视者的眼睛,尤其是在有着幽灵传说的夜里,总要吊起心来防备从孔隙中戳入的剜眼尖刺。

“……”门外又是一阵沉默,“罗德先生,其实,其实我害怕幽灵……更害怕继续在这里待下去,天啊,我好怕睁开眼睛,就见到玛丽帕兹站在床前……”

“……”害怕幽灵,还是害怕自己的亡夫?

罗德并不知晓。

但让他不知所措的是,凯特倚靠着门板,开始哭泣,声响起初还克制着,后来就再也扼不住地嚎啕起来,“我……我不想在这里跟玛丽帕兹一起腐烂,我不要变作枯骨,求求您,告诉一个能逃离玛丽帕兹诅咒的地方……”罗德听到她正在拍打着门板,一下,一下,打落的灰尘在空气中飞扬弥漫。

“我做错了吗?难道我就应该顺遂他们的意,得了肺结核死掉成全那对——”

(2-1)开门

(2-2)“您还是回去吧。”

(2-1)

罗德打开了道足够伸过双手的缝隙,他从门缝里握着凯特小姐冰凉的手,这双手足够柔软,就像用刀片刮过的软皮革,没有丝毫因为劳作诞生的茧。

在他轻轻地用小指触着凯特小姐的手心后,耶利哥之墙轰然倒塌。

“……谢谢您,给了我一点能称之为安心的情绪。”门缝里传来了悠长的叹息,她似乎在擤鼻子,又悉悉索索地掏出手帕来擦脸。

罗德垂下手,他尽管缺乏跟异性交往的知识,还是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耐心,等待着凯特小姐平复好情绪,再主动地向前跨过这一步。

她到底走进来了,动作尽可能地悄无声息,她穿着黑色的裙服,戴着长至肘部的天鹅绒手套,挂着条镂空着花纹的黑色短面纱,面庞只露出双哭红的碧绿眼睛,充满着悲切地往外张望,罗德点燃蜡烛,示意她可以随便落座。

“我这样打扮是为了不被亡灵注意到。”在关牢房门后,凯特就将自己的面纱褪下来,随手扔在椅背上。

“毕竟它是在黑夜里游荡,搜寻活人的气息,所以我觉得一身散发着送葬气息的行头能保护住自己……唉,不过那邪恶的玛门已经被先生您铲除了,他已经不会用那张可恶的嘴脸面对我或者挥着剑口口声声要声张正义,否则我万万不敢在夜里踏出房间一步,遑论见到您了!”说到此处,她看着罗德,情不自禁地露出了放松的微笑。

“您还好吧?……我是说,约亚这条恶犬真是死都不安静,真是把您吓得厉害呢。”

“我没事,哦,对了,也多亏了您当时用枪杀——我是说,帮我解决了问题,多谢您的善举,否则那个倒在血泊里的就是我啦,您这样好的射击准头还真是罕见。”

“唉,先生,我其实也是怕的很呢,你不知道,当时我简直感觉身上的血都被顷刻间抽干,下一秒就要晕过去了……”凯特小姐似乎不愿多谈论她在白日的义举,更不想回应对方旁敲侧击的问题。

“还是谈谈接下来的打算吧,罗德先生,您肯定也不愿意再待在这里了。”那种悲切又神经质的神情再度浮上她的面庞,“我受够了在这里担惊受怕……谁知道这座鬼宅接下来会展露怎样可怕的面目呢?玛丽帕兹,她就像是张笼罩我人生的巨大的捕蝇纸,我的翅膀就被她黏住了……”她泪眼朦胧地抬起头,“罗德先生,或许您很快就会见到下一桩血案,而死者正是我!她就像吸血鬼般潜伏在黑暗中,只要瞅准机会就会出来咬断我的喉咙,连亡魂也都会在她手下称臣……”

“我觉得不会。”罗德愣了愣,他斟酌了几遍脑中的言辞,才继续说下去。

“玛丽帕兹既然已经被亡灵杀死,那一定是没那种号令它们的能耐,至于亡灵……您为何如此恐惧他?”说到底,那家伙还是你的丈夫呢,罗德心想,只是他难得聪明地控制住了发问的冲动。

“唉,您什么都不懂。”她幽幽地叹了口气,“您到底是没有见识过玛丽帕兹的真正能耐——哎呀,瞧我说的这种蠢话,您幸好没见过她的真面目,这可是件万幸的事儿,只是我在她手下委曲求全的太久,到底没那么快地摆脱她投下的阴影……她还在我的脑海上空如秃鹫般盘旋不去。”说到此处,她不禁打了个冷战,“请宽容我的多疑吧,您眼前只是个被过于生活折磨的心力交瘁的女人……时至今日,方才有免于玛丽帕兹所造就恐惧的自由。”

“没关系,话说——玛丽帕兹到底掌握了什么门道?她怎样说服旁人信她真能通神的?”

“她一向善于装神弄鬼来吸引别人的注意,尤其是男人的注意,这对她来说简直就是精神支柱……这样才能像骑士小说里主角的女伴那样,靠着柔弱地晕倒换来拥抱与爱怜,在我丈夫还活着的时候,她一直在称病诱骗他,在柯林斯忽然出现灾厄——就是您现在眼见的,之后更是宣称自己有了通灵的能耐,靠着这个实在拙劣的谎言,她居然在身边成功聚拢起一批追随者,当然,现在他们要么死要么逃走,我因为没有及时逃离柯林斯,才不得不屈居于她的屋檐下……毕竟只有这里还有食物与水。”凯特小姐心有余悸似的摸着自己的脸,“假意改信是为了日后得以救赎,方能从着火的窑中逃脱……”

“那她到底是怎样教人信的?要是毫无根据,自然也没有让人在绝境中依靠的道理……”

“您问我,我哪里知道!”凯特小姐瞪大眼睛,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她又立即捂住嘴唇,往四周环顾一遭。

“我……我肯定是不明白这里面的歪门邪道的,听说是有阿默农神甫帮她造势,估计他们是想借着柯林斯受灾的当口招摇撞骗,但没成想到灾难会蔓延的如此迅速,以至于来不及逃脱就被困在这儿了吧!……这里食物肯定会很快耗尽,所以……所以我想了解您的想法,我若是独身一人,到底积攒不起出逃的勇气……”

“您已经猜出了我的心思,又何苦赘述呢?”罗德心中窃喜,但他还是尽力地收住自己的得意,继续保持住那副严肃又可靠的模样。

“我自然也不想在这里待着,哪怕多一秒都是痛苦的煎熬——但外面的风暴……”

“先生,我悄悄地溜到院子里过,现在的风已经相比最开始减弱大半,只是太阳依旧没有现身,我们完全有可能逃离,只要准备地图、食物和灯油……这就需要我们,我们得——”

“我们得偷。”罗德替她将难以启齿的那个词说出了口,“他们肯定没法慷慨地赠给我们啦,必须得靠自己搞定——嗐,这样做不太厚道,我们的成功与否不论,剩下的人没了肯定是活不久的,要不商定好所有人抱团出去找出路……”

“不行,我们不能带上神甫,玛丽帕兹的几条忠犬更不可以!”凯特小姐立即打断了他,“更何况有用的东西本来就少,要是跟他们一道走,难保不会被暗算……”

“行,但我还是认为有必要提醒他们——就在走前留张字条如何?”罗德没有得到回应,只得自顾自地岔开话题。

“今晚就开始行动,如何?我们去厨房搜罗,带上水壶和能找到的食物,我还有指南针跟地图,虽然不知道能否管用,毕竟都是它们害得我不得不到这里借宿……”

“向神主起誓,我们不会互相背叛。”凯特小姐举起了她的右手,在额头,双肩与胸口各点一下。

“你也必须向神主起誓。”罗德也有样学样地完成了他的誓言。

“就是如此,我们的命运现在紧密地相连,如同秤离不开砣。”凯特小姐终于绽开了属于她的动人笑容,罗德盯着她如花骨朵般舒展开的面容,仿佛是头一回发现她的美丽的全貌,命运真是神奇,他在黑如沥青、浓密如森林的荆棘丛里穿梭,被尖刺刮得遍体鳞伤,却在转身时窥见在没在阴影里的几簇低矮的雏菊……这张其实相当动人的面庞向来笼罩在疲惫与冷漠的阴影里,而希望的甘霖久违地降临了荒芜的冻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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