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承天定鼎

阔别整整十二年,当姜青麟策马穿过临淄城那高大巍峨的城门时,眼前的景象早已不是他五岁离京时模糊记忆中的模样。

扑面而来的繁华与喧嚣远超想象。

宽阔的街道两旁,店铺鳞次栉比,招牌幌子迎风招展,行人车马川流不息,摩肩接踵,处处都散发着帝国心脏蓬勃的活力与浓厚的市井气息。

沿街那些气派的酒楼茶肆,几乎每一扇临街的窗户都敞开着,挤满了探头张望的人。

无论男女老少,贩夫走卒还是文人雅士,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牢牢地锁定在长街中央那唯一的焦点——端坐于高头骏马之上、身着亲王蟒袍、腰悬佩剑的姜青麟身上。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

剑眉斜飞入鬓,眼眸深邃如寒潭映星,鼻梁高挺,薄唇微抿,勾勒出近乎完美的线条,连那耳廓都显得精致无比。

这并非匠人所能雕琢的美,而是浑然天成,超越了性别的界限,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力量。

无论身份高低,目光触及,皆不由得屏息凝神,为其所摄。

人们恍惚间仿佛看到,传说中那盘踞于星野之上的赤龙气运,正凝于这少年亲王一身。

京城的女儿家向来热情大胆,此刻更是将矜持抛到了九霄云外。

娇笑声、呼唤声此起彼伏,鲜艳的花瓣、饱满的鲜果、绣工精巧的香囊、缀着流苏的丝帕,如同缤纷的雨点,纷纷扬扬地朝着马背上的姜青麟抛洒而来。

维持秩序的士兵们脸上也带着善意的笑容,这等表达倾慕的风雅盛事,他们自然不会阻拦,只是尽力疏导着激动的人群。

街道两旁,早已等候多时的百姓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和喝彩,声浪一浪高过一浪。

汹涌的人潮推挤着,让警戒的士兵们显得摇摇欲坠。

姜青麟端坐马上,目光扫过眼前这片黑压压的热情海洋,无数张仰望的脸孔,无数双热切的眼睛,都聚焦在他一人身上。

他心中感慨万千,十二年的时光,不仅让这座宏城变得更加繁华,也让百姓的热情变得如此炽烈。

“快看!那就是当年奇袭清国粮道、立下大功的秦王殿下!真乃我大齐的麒麟儿,英姿勃发!”

“殿下!殿下看这边一眼!”

“殿下!奴家愿为殿下执鞭坠镫!”更有大胆的女子直接喊出了心声。

感受着这近乎狂热的拥戴,姜青麟心中对阔别已久的京城,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既熟悉又带着几分新奇。

此刻,不远处一座临街酒楼的雅间内,两位头戴素白斗笠、轻纱遮面的女子正凭窗而立。

其中一位侍女模样的少女忍不住轻轻撩起自己面前的纱帘,难掩兴奋地低呼:“郡主您快瞧!殿下好生受百姓爱戴啊!而且……殿下生得真是……比小时候更好看了呢!”

另一位女子,正是永宁郡主姜湘钰。

虽被轻纱遮掩了大半面容,仍能看出几分不健康的苍白,但那双露出的眼眸,此刻却亮得惊人,如同含着两汪春水。

她并未掀起面纱,只是隔着轻纱,贪婪地凝视着马背上那挺拔如松、意气风发的少年身影。

听到侍女的话,她唇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声音带着久别重逢的温柔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阿弟……长大了。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走到哪里都是最耀眼的那一个。”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御花园里追着纸鸢跑的胖娃娃,闯了祸躲在她身后的小机灵鬼,生病时守在她床边、笨拙地给她喂药的小小少年……那些被岁月尘封的温暖画面,此刻因眼前人的归来而变得无比鲜活。

“走吧,”姜湘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激动,也是近乡情怯的紧张,“阿弟马上要进皇城了。我们等他面圣完再去见他。十二年了……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后面的话轻若蚊蚋,消散在窗外的喧闹中。

侍女看着自家郡主紧攥着窗棂、微微发白的指节,心中了然,抿嘴笑道:“郡主放心,殿下定是记得您的!小时候您最疼他了。”

姜青麟尚不知有多少目光在暗处关注着他,一路在百姓的欢呼簇拥下,终于抵达了肃穆庄严的皇城。

在巍峨的宫门前,他翻身下马,动作利落潇洒。

早有侍从上前牵过马匹。

他随手将一路上收到的、几乎塞满怀中的那些带着脂粉香气的香囊丝帕,一股脑儿交给了迎上来的侍卫长,那侍卫长捧着这堆“战利品”,表情颇有些哭笑不得。

姜青麟整了整被挤得微皱的蟒袍,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被热情点燃的心绪,在禁卫军统领的亲自引领下,步履沉稳地踏入了这座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宫阙。

阔别十二年,终于要见到那位既是九五之尊、又是他血脉相连的皇帝爷爷了!

激动、期待、还有一丝近乡情怯般的紧张在他心中交织。

这些年,爷孙俩通过密折书信往来不断,字里行间全无君臣的森严壁垒,倒像是寻常祖孙间的亲昵絮语,他甚至敢在信里戏称一声“老头子”。

可这次突然被急诏回京,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久别的祖孙团聚,还是……有更重的担子要交给他?

他甩开脑中纷杂的念头,挺直了腰背,目光坚定地朝着举行大朝会的正殿——“承天殿” 走去。

高大的朱红宫门无法掩盖他挺拔如松的身姿,宽阔平整的御道仿佛专为他铺就,笔直地通向那帝国权力的中心。

当今的齐天子以勤政着称,登基以来便定下规矩:五日一次小朝会处理日常政务,九日一次大朝会商议军国要事。

承天殿,是帝国威仪的最高象征。

殿宇恢弘壮丽,雕梁画栋,金碧辉煌。

每年的元日大朝、万邦来朝的盛典、以及最重要的国事礼仪,都在此举行。

大朝仪制极其森严,只有定额的二百八十位最重要的文武官员才有资格位列其中。

在齐国官场,能否踏入承天殿参与大朝,本身就是衡量一个官员地位高低的核心标志。

姜青麟步履从容,迈过承天殿那象征尊卑界限、足有半人高的朱漆门槛,将身后的喧嚣彻底隔绝。

殿内一片肃静,落针可闻。

二百八十道目光,或审视探究,或好奇观望,或敬畏有加,或复杂难明,如同实质般落在他身上,带着巨大的压力。

然而,这无形的压力并未能阻滞他分毫。

他目不斜视,昂首阔步,身形挺拔如标枪,径直穿过长长的御道,片刻间已稳稳地站在了丹陛之下,那片距离龙椅最近的区域。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殿内弥漫的庄严肃穆,凝望向高踞于龙椅之上的身影——岁月是最无情的刻刀,在天子的脸上留下了深深的沟壑。

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洞察世事的眼眸,如今虽仍蕴藏着智慧的光芒,却已难掩深沉的疲惫。

天下重担、历代积弊、四方忧患,仿佛千钧重负,尽数压在这位曾经意气风发、如今却显露出明显老态的君主肩上。

太子早逝留下的巨大空洞,更让这位迟暮的帝王显得格外苍凉。

“爷爷!”一声饱含着孺慕之情、几乎冲破喉咙的呼唤,骤然打破了承天殿内死寂的庄严。

姜青麟轰然跪倒在地,双膝砸在金砖之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眼眶瞬间通红,一层水雾迅速弥漫,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十二年未见……孙儿……孙儿好想您!”

此言一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

殿中文武百官瞬间脸色大变!

惊愕、皱眉、难以置信、彼此交换着复杂眼神……各种情绪在无声中激烈碰撞。

整个大殿的气氛骤然变得诡异而紧绷。

天家无亲!

父子尚且如此,何况爷孙?

谁敢在这代表国体尊严的承天正殿之上,公然以家礼相称?

满朝重臣谁人不知,唯有五岁时曾懵懂无知坐过龙椅、被先帝戏称为“小霸王”的秦王姜青麟,才敢在私下场合唤一声“爷爷”。

其余皇子皇孙,加起来的胆子,怕也不及他一人!

丹陛之上,传来皇帝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如金玉相击,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所有窃窃私语:“此乃承天正殿!汝当称——‘陛下’。” 那声音里,似乎藏着一丝极细微的叹息,但更多的是提醒。

姜青麟并未依言起身,他倔强地仰着头,泪水终于滑落刚毅的脸颊,声音里充满了委屈、思念和一种被时光阻隔的陌生感:“孙儿……离京十二载,心中无时无刻不思念爷爷容颜,可今日再见,却……却恍如隔世,竟觉陌生……边城岁月,寒暑不知,年岁空长,早已忘了这般煌煌大殿之上该如何执礼——对陛下您,对列位臣工!爷爷若要教孙儿礼仪,孙儿此刻心潮翻涌,悲喜交加,泣不能言,只记得幼时蜷在您温暖怀中的感觉……离朝太久,久到孙儿再入此殿,竟……竟不知该以何身份立于此处?更不知该如何……称您一声‘陛下’?” 这番话,七分是真情流露,思念如潮;三分却是顺势而为的机敏,巧妙地将因“久疏礼数”而“失仪”的行为,转化成了一个叩问身份归属的契机。

殿中群臣的神色更加变幻莫测。

几位须发皆白的老臣眉头紧锁,面露不豫;年轻些的官员则难掩好奇与探究;郡王席位中,尤其以两位皇叔为首,有人脸色阴沉,眼中闪过惊疑与不甘,心中暗恨:“不是说今日大朝是为商议春闱取士和北疆军务吗?怎么倒像是专为他一人搭的戏台?!” 一股酸涩与强烈的不甘在心底翻腾。

姜青麟深深伏下身去,额头几乎触及冰凉的金砖,姿态恭谨谦卑到了极致:“孙儿……惶恐无措,不敢妄言!”

龙椅上的皇帝,目光如电,缓缓扫过阶下伏地不起的孙儿,又扫过殿中神色各异、心怀鬼胎的群臣,最终落在首辅徐开那沉稳的面容上。

他不再有任何迟疑,斩钉截铁的声音如同惊雷,响彻整个承天殿,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重重地凿刻在帝国权力的基石之上:

“此乃承天正殿!首辅徐开引你至此,文武百官在此见证,朕在此亲迎!今日大朝,便是为你而开!姜青麟——” 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抗拒、主宰乾坤的威压,“你该是什么身份,自己说!”

这一问,石破天惊!

如同惊雷在每个人耳边炸响。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目光死死盯住丹陛之下那个伏地的身影。

殿内空气仿佛凝固了。

姜青麟的身体似乎微微颤抖了一下,头埋得更低,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茫然与绝对的恭顺:“孙儿……心乱如麻,实在……不敢言!”

皇帝的目光变得深邃无比,其中交织着欣慰、决断,以及最终尘埃落定的释然。

他不再等待姜青麟的回答,直接揭晓了最终的答案,那声音如同九天神谕,宣告着帝国未来的归属,也彻底打破了殿中凝固的死寂:

“皇太孙!你该自称——‘儿臣’!”

随即,他目光威严地转向侍立在御座旁、早已手捧明黄玉轴圣旨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周睢,沉声下令:“宣!”

掌印大太监周睢立刻挺直腰板,上前一步,动作庄重地展开那象征着至高皇权的玉轴圣旨。

他深吸一口气,那特有的、尖细却极具穿透力和仪式感的声音,清晰地响彻承天殿的每一个角落: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惟乾坤定位,储贰所以承祧;宗社系心,元良所以立本。

咨尔皇孙青麟,太祖皇帝之嫡曾孙,秦王姜弘之子。

天资粹美,器宇宏深。

孝友温恭,禀乎天性;英明果断,蔚为时英。

昔在冲龄,已彰岐嶷;长膺藩翰,勋绩懋昭。

十三临戎,奇袭清粮,扬威朔漠,解咸城之危,挫敌酋之锋,功在社稷,勇冠三军。

抚循边镇,克绍丕基,忠勤体国,德泽孚于军民。

天象垂示,赤龙盘星,此乃天命所钟,国祚绵长之兆。允协舆情,宜膺储副。

兹俯顺臣民之望,仰承天地之心,特册立皇孙姜青麟为皇太孙,正位东宫,授以册宝。

尔其思创业之维艰,守成之不易。

亲贤远佞,讲学崇德。

用敬承夫宗祧,以永绥于邦国。

另,皇太孙年已及冠,宜谐室家。

永宁郡主姜湘钰,毓质名门,温良敦厚,德容兼备,淑慎性成。

念尔二人自幼亲厚,情逾骨肉,天作之合。

特赐婚配,允协良缘。

着礼部会同钦天监,敬择吉期,备礼册命,以成嘉礼。

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钦此!”

“永宁郡主姜湘钰”!

当这个名字清晰地传入耳中,姜青麟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丝线骤然勒紧!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强烈熟悉感与极度陌生感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的心防。

温暖的亲近、强烈的身份错位感、无所适从的茫然、保护欲下的逃避冲动、以及冰冷的现实枷锁……种种矛盾的情绪激烈交织,让他心乱如麻,如同困兽,找不到出口。

诏书宣读完毕,那庄重威严的声音在承天殿高大的穹顶下回荡,余音袅袅。

殿内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旋即被无数倒吸冷气的声音打破。

皇帝金口玉言,一锤定音!齐国的储君之位,东宫之主,就此尘埃落定!

国本自此稳固,江山社稷有了承继的栋梁。

殿中的皇子郡王、宗室勋贵,纵有千般心思、万般不甘——尤其是那两位郡王皇叔,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眼中震惊、嫉妒、怨毒之色交织,却又不敢有丝毫表露——此刻也只能将所有的野望与不甘深深埋藏于心底。

姜青麟——此刻已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孙——深深叩首,额头重重地抵在那象征帝国根基的冰凉金砖上。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沉重,仿佛在对抗着内心的惊涛骇浪。

他死死抿着唇,用尽全身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儿臣姜青麟……叩谢陛下天恩!”

低垂的眼睑下,那双总是神采飞扬的眸子,此刻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迷茫。重逢阿姐的喜悦被巨大的身份错位感彻底淹没。

皇帝看着丹陛之下叩首的孙儿,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与释然交织的光芒。

赤龙盘星,潜龙腾渊……麟儿,这万里江山,千斤重担,爷爷……交给你了。

他深知这安排对孙儿心灵的冲击,但为了江山稳固,为了东宫安宁,这或许是最稳妥的选择。

只愿时间,能抚平这最初的错愕与不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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