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刑法堂深处,藏着一间雅致的静室。

室内不见刀兵,也无卷宗堆积,唯有一副色泽古朴的茶具静陈在案上。

旁侧一只小铜炉,炉心一截安神香静静燃着,逸出几缕清冽的烟气。

沸水冲入茶壶,白汽腾起时,裹着茶叶的微涩暖意。

这本该是个令人宁神静气的地方。

余幸却觉得,相比于外间那充斥刑具与血腥的审讯室,这里的压抑还要更胜百倍。

孟青将他带到此处后便躬身退去,厚重的室门无声合拢,隔绝了外界。

宗铭并未抬眼看他,也未出声赐座。这位刑法堂内手握重权的人物,此刻正正垂眸专注于手中的茶具。

烫杯、纳茶、冲点、刮沫……每一步都带着茶道的规整,却被他做得从容写意,连指尖的起落都似有韵律。

待行至“云手分茗”,手臂轻展如拂云;而“灵枢注盏”时,茶汤则细如银线。

在这最要精微力道与澄澈心神的环节里,室内静到了极致。

一时间,唯有茶水轻响,雾气氤氲。

仿佛天地都缩成这一方茶台,只剩他与杯中那汪清茶,再无旁物。

余幸垂首静立,将气息压得极轻,连胸口的起伏都放得缓,可心神却像被手攥着一般紧绷如弦。

后颈渗出的汗意带着凉意,顺着皮肤爬向发根,痒得细微,却不敢抬手去擦。

他知道,这在寂静中蔓延的沉默,本身便是一种无声的威压。

直至第一道茶汤被宗铭从容淋在茶宠之上,他方才抬起头,将目光转向余幸,略一颔首示意他近前。

他没有开口,只是将第二道的金黄茶汤徐徐注入余幸面前那只白玉茶杯中。

等到这一切做完,宗铭才端起自己那杯茶,眼皮都没抬,语气平淡得如同闲话家常,开口先唤了声:

“余幸。”

“下午你才被刘锦源轰出房门,转眼便『恰好』撞见我麾下的执法弟子。”

“随后又把张虎他们的事说得条理分明,甚至连刘锦源会亲至,都敢『大胆揣度』。”

他缓缓抬眼,目光平静,却似能照见所有隐秘。

“凭你这几句推测,便让我刑法堂弟子依律上报至我面前。只凭这点手段,便将一位外门管事和几名练气弟子逼上了绝路。”

宗铭说着,将茶杯凑到唇边,轻轻吹散杯口的热气。就在白雾袅袅散到只剩一缕的刹那,他淡声开口:

“这一局,你布得……可谓借力打力,分毫无差。”

寒意猛地攥住余幸的脊椎,顺着骨缝往下钻。先前还带着体温的细汗,这会儿凉透了,紧糊在衣背上。

他心知肚明,自己所有关于“无辜”与“巧合”的伪装,在这位执事眼中早已被扯得粉碎。

他没有辩解,只是深深一躬,声音低哑:“弟子不敢。”

“坐吧。”

余幸依言坐下,却只敢坐半个凳子,腰背挺得笔直。

宗铭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终于开始了真正的“考题”。

“你递出两张帖子,一张引刘锦源入局,一张引刑法堂收网。”他淡然问道,“你自己说,刘锦源接到帖子时,心里在想什么?”

余幸心头骤紧,思绪如电急转。他知道,这已不是审问,而是考校。此刻任何一点伪装或迟疑,都只会招致彻底的毁灭。

他深吸一口气,竭力稳住声线:“回禀执事。他所想的,绝非『宗门公义』,而是『功绩』与『掌控』。”

“他所见的,是一个清理门户、向上表功的契机,更是一个能将张虎这等不服管束之人彻底攥死的良机。弟子投中的,正是他这份『贪功』与『驭下』之念。”

宗铭不置可否,又追问道:“你看得透刘锦源,那就再看一件事——你为何不直接去找孟青,而是去找他手下的一名弟子?你又在算计什么?”

“弟子不敢言算计,”余幸姿态谦卑,低首答道,“只是……想求一条活路。弟子人微言轻,若直接求见孟师兄,恐怕难以取信。而通过一名执法师兄『依规上报』,远比弟子独自指控更显可信,也更能引发上头的重视。”

宗铭听毕,面上没露半分评断的神色,只是微微颔首,语气里却透出一丝讽意:

“你给刘锦源编的那出『忠臣』戏,倒是花了心思,可惜他无福消受,更不配担这个名头。”

他目光锐利如刀,直刺余幸:“下次再想为人粉饰,记着先掂掂自己的分量。破绽从不在于故事,而在于说故事的人。你一介杂役,分量太轻,撑不起如此『正派』的戏码。”

余幸的身体微微一颤,脸上先是闪过恍然,随即换上受教后的恳切。

他忙起身,腰弯得极深,拱手行了一礼:“谢执事点拨!弟子当时只想着破局,思虑不周,险些弄巧成拙,酿成大错。”

宗铭看着他,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浅淡的意趣,转瞬又归于深邃。他身体前倾,一股无形的压力悄然漫开,笼罩了整个静室。

“说说吧。”

他抛出了最后的问题。

“若我不在,你这『分量太轻』的破绽,打算如何找补?”

“又或者——”

“若我今日需要你将这故事『圆』得天衣无缝,你又该如何做?”

余幸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他意识到,这是决定自己生死的一问。

片刻后,他抬起头,目光中的畏缩褪去,转而化为一种前所未见的清明。

“回禀执事,这个破绽,弟子圆不上。”

宗铭眉头微动。

余幸继续说道,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因为真正的天衣无缝,不是让谎言没有破绽,而是让听到谎言的人因为『利益』而自愿相信它。”

“弟子能做的,只是将刘锦源和张虎逼到不得不互相撕咬的地步,将所有的人证、物证都摆在明处。而最终能让他们无可辩驳的,不是弟子的故事,而是宗执事您和刑法堂不容置疑的威严。”

“弟子的作用,只是将藏在暗处的东西赶出来。而定罪与生死的权柄,从来只在执事手中。”

静室之内,一时只剩下炉上茶水沸腾的轻响。

宗铭注视着眼前的少年。对方始终低垂眉眼,每一个动作都透着恭谨。可想起他先前那番话,却分明藏着与年纪绝不相称的洞察与冷静。

良久之后,他忽然轻笑了一声。

“你倒是清醒得很。”

他身体后靠,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你那几句『推测』很有意思。”宗铭的话里不再带有嘲弄,而是以一种平实的口吻说道,“有意思到,让我觉得可以留一道保险。”

他的手指似不经意地拂过温热的茶杯边沿:““当日我给孟青那枚玉符时,只交代了一句『若刘锦源当真现身,便捏碎它』。”

“如今看来,你这步闲棋倒是没有摆错。”

余幸的心,在这一刻才真正沉入了底。

原来他所有的挣扎与算计,那些自以为精妙的布局,自始至终,都未曾脱出对方的掌控。

“刘锦源的位置空了。依宗门规矩,他的职司,会换人承接。”宗铭话语微顿,目光罩住余幸,“你此番也算有功。说说吧,对你日后去处,可有什么想法?”

余幸没有迟疑,仿佛早已想好:“弟子想去丹霞峰下的药园。”

“哦?”这个答案似乎有些出乎宗铭的意料,“为何?刑法堂有巡捕缉拿之职,岂非更能『人尽其才』?”

“弟子不敢。”余幸忙道,“入山门前,弟子只是个采药的。只认得草木,不识人情,不通缉凶。若去了别处,恐辜负执事信任,反成笑柄。”

他语速稍缓:“药园清净,能安心修行。”

“况且那处人来人往……或许也有些旁人不易察觉的动静。”

宗铭望着他,目光深邃,仿佛要透过皮囊,直窥心底最深处。过了半晌,他才开口道:“准了。”

“谢执事!”余幸一揖到底。

“去吧。”宗铭挥了挥手,重新端起了茶杯,仿佛只是随手拂去一粒尘埃,“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刑法堂缉凶拿寇,有时候,也需要几双不起眼的『眼睛』,几对不张扬的『耳朵』。”

“是。弟子明白。”

余幸恭敬地退后,转身离去。

待他轻轻掩上那扇厚重的木门,将满室茶香与那道如有实质的视线隔绝在内时,这才惊觉整个背心早已被冰冷的汗水彻底浸透,一片湿冷。

刑法堂的大门在身后合上,微凉的夜色扑面而来。

“呼——”一口浊气尽数泄出。

余幸没有停留,而是加快脚步,只想尽快远离这片令人心悸的区域。

直到走出很远,几乎能望见外门弟子那片鳞次栉比的简陋屋舍时,他的脚步才稍稍放缓。

恰在此时,路旁枝桠交错的老树丛里,一个敦实身影猛地探出来,压着嗓子急喊:“九五二七!”

余幸身体瞬时绷紧,混元真气几乎本能地开始运转,可在看清来人是石磊后,又硬生生按了回去。

他没敢靠近,只缩在阴影里,脸上没了往日那点油滑,倒满是担忧与后怕。

飞快左右扫过一眼,才凑上前来,语气发急:“你……你没事吧?他们没对你怎么样?”

见余幸摇头,石磊肩一垮才算松了气,可刚松下没两息,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脸色“唰”地白了,连连咂着嘴说道:“吓死老子了……张虎那帮人算是完了!彻底完了!连刘扒皮都栽了!听说当场就被刑法堂拖走了!”

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眼神复杂地看了余幸一眼,声音压得更低:“兄弟,不管跟你有没有关,哥哥我服气!但也真他妈怕了!这地方水太深了!”

“你知道最邪门的是什么吗?”石磊顿了顿,终究按捺不住卖弄的冲动,又靠近半步说道:“他们从库里搜出来的根本就不是还灵丹!”

“我在戒律处帮忙的兄弟偷摸告诉我的,说那丹药绝对不寻常!戒律处那几个师兄的脸当场就白了!”

“这回的事儿,绝对大了!”

话音落下,他像是终于抛出了什么烫手的东西,又好似怕再多留一刻会出问题。不再看余幸,只胡乱一摆手,身子一缩,便迅速隐回阴影之中。

脚步声仓促远去,很快消失在黑暗里。

周遭的凉意顺着鞋边往上漫,余幸仍站着没动,石磊的话语像团乱线,在他心里缠得发紧。

张虎那伙人撞破的,恐怕不止寻常,其背后的牵扯怕是难以想象。

刘锦源呢?他到底清不清楚这潭水有多深?

余幸抬起头,上方仍旧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连星子都没漏下半粒。

与此同时,刑法堂内那间静室。

宗铭执事依旧端坐在茶台前,眼帘半垂着看杯中残茶,身姿稳得像凝住的水。

一名执法弟子正躬身立于其前,低声禀报:“执事,丙字库丹药已查验完毕。确认……所有『还灵丹』实为筑基丹。根据药事堂验看,其品质也非对外售卖的制式丹药。”

宗铭一言不发地听着,直到“丹药”二字落定片刻,才缓缓开口:

“筑基丹……”声音在密闭的静室中低沉地回荡,“近些年,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略一沉吟,他指节微扣桌面,命令道:“此丹源头在丹霞峰,查的时候,切记隐秘。”

话音稍顿,接着又补了句:“把刘锦源和张虎的嘴撬开,顺着这条线查,看最后能牵出哪位大人物来。”

“是!”弟子躬身领命,无声退去。

静室之内,安神香的灰烬积在香碟里,再无半分烟气。

宗铭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玉杯被轻轻放回桌面,发出一声清脆的“嗒”响。

棋子落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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