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来信&夜谈

“铛~铛~铛铛~”

铃声敲响,湖村小学的教室顿时兵荒马乱。

“小新,小新!”

伊幸不动声色地用手肘将试卷支出半面,侧身握拳撑脸作休憩状。

“好兄弟!”

后桌的瘦猴眼疾手快,开启了写轮眼复制之术,望着第一排的同学走过来,心脏如跑车启动般急速跳动。

“倏!”

视线被遮挡,瘦猴立即意识到收卷的人已经到了,目光紧紧盯住桌面,随着试卷被抽走,全身的力气也跟着跑光了。

“嗳,我说… …”

交完卷的同学兴高采烈地收拾文具,闷热的教室热闹得跟菜市场似的,挂在天花板上的电风扇僵硬摇头,仿佛在躲避这嘈杂的吵嚷声。

伊幸一边往自己的座位上走,一边朝刘壮吐槽:“初中我不在了,你抄谁的啊?”

“呃… …”

刘壮挠了挠头,讪讪一笑,旋即意识到好哥们马上就要离开湖村,到城里上学去了。

幼稚的心灵第一次品尝离别的异样,可也正因幼稚,下一秒就被暑假的喜悦冲昏了头脑。

“喂!”

伊幸一把拉住刘壮的衣领,“还没散学呢!”

“啊?”

“啊什么啊,快回座位。”

好在伊幸提醒得快,下一秒,炸锅的教室就落针可闻,只有老旧的风扇“嗡嗡”地叫个不停。

“啪~”

纪澜轻抚掌心,底下的小萝卜头便如颗颗旱地拔葱,脊背挺得剑直,学委甚至挺得脑袋都扬起来了。

“虽然考完试了,大家也不要忘记学习。初中是很重要的阶段… …”

“好了,看来大家都等不及要放假了。老师也不多留你们了,祝同学们假期愉快,回家路上注意安全。”

“好——”

整齐的应答声和一张张可爱的笑脸映入眼帘,纪澜突然感觉眼皮有点痒,为防失态,第一次在学生面前冰雪溶解,笑容璀璨。

“有缘再见… …”

一张张熟悉的脸蛋迎着阳光消失不见,纪澜轻声呢喃着。

也许教师就是如此,相遇、陪伴、分别,某些人逐渐麻木失去激情,成为学生讨厌的对象。

但也总有些人,尽可能向学生撒去缕缕善意。

好在… …

美眸轻移,停在眼前温暖的小脸上。

“纪姨。”

“在学校要叫纪老师。”

“好的,纪老师。”

二人相视一笑,揭开了夏日的帷幕。

… …

红星超市门口,柜台里似乎有个熟悉的轮廓在晃动,身姿洒然地和客人交谈着。

“哟,你家小子放学了。”

“刘叔。”

礼貌地打过招呼,伊幸才惊喜地趴上柜台:“爸,啥时候回来的呀?”

“好了,不打扰你们父子俩了。”

刘叔摆摆手,手里提着塑料袋,叼着烟走了。

“刘叔慢走。”

“明天请你过早哈,老刘。”

寒暄过后,伊纪青看向儿子,笑眯眯道:“嚯,长高了呀,还得你妈在家,怕不是天天吃得饱呵了?”

伊幸发育得比同龄人要早,个头蹿得快,距离上次回来没多久,眼看着嘴唇上都长小绒毛了。

“那是那是… …”

面对父亲的调侃,伊幸稍显心虚,忙糊弄过去,“爸,你还没说啥时候到的家呢!”

“九点多到的,对了,饭给你留着呢,快去吃吧。”

“爸,你要不歇会儿?我看会儿店,等妈吃完了我再去。”

绿皮车他前世去北京出差回来的时候坐过,过道上挤满了人,整宿都不带安静一分钟的,吃坏肚子的他硬是憋了半晚上,到了江城火车站才下车解决。

当然,神奇的是,餐车经过的时候,过道就和摩西分海一般硬生生挤开一条通道,当时他可谓是叹为观止。

“行行行,别推了,我去睡会儿。”

伊纪青到家后笑意就没下过脸,也是,既然没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为什么不多笑呢?

日子越来越好,儿子还孝顺,连他额头的皱纹都好像平展了几许。

“啊,差点忘说了”

单脚踏上台阶,伊纪青想起什么似的扭头朝柜台说道:“你的信到了,那什么笔友的,搁在账簿下了。”

伊幸闻言一愣,开心道:“嗯嗯,知道了!”

掀开账簿,雪白的四角信封齐整地躺在柜台上,清冷的幽香钻入鼻孔。

信封不薄,可见内容不少,但伊幸早就见怪不怪了,掏出一本语文书,小心地夹进去后,方才放入书包。

说是看店,也就在站在柜台里看看对面的小电视机打发时间,时值正午,街上人影稀疏,除非必要,也不会有人这个点来。

看了几分钟新闻,便听到了后屋传来的脚步声。

“小新,吃饭去,菜饭都还是热的。”

陈娜自然地走进柜台,准备换岗。

“嗯,谢谢妈~”

他本能地去搂那肉感的腰肢,没想落了个空。

“别闹,你爸在家呢!”

手背一痛,老妈显然下了狠劲。

“啊,疼疼疼,对不起嘛,习惯了。”

伊幸夸张地嬉笑一通,举起双手,彬彬有礼地从母亲身后走过,连衣物都不曾发生摩擦。

注视着儿子的背影,陈娜玉容一暗,素手无意识摆弄着胸前的项链。

【对不起,但是… …】

垂落的右拳,指甲入肉。

转过身的伊幸,笑容也瞬间破败不堪。客观现实向来不以主观意志为转移,发生过的事情终归是发生过了。

少年怔神,这双手,还能再度触碰母亲么?恍惚间,那道嵌入灵魂深处的背影愈走愈远,他怎么够也够不着。

【也许,胧先生会有答案。】

想到那封信,少年再度振奋起来,扒拉完饭菜就上楼去了。

… …

伊幸蹑手蹑脚地走进客卧,如今主卧是母亲和嫂子的卧室,父亲自然不便进去,估计今晚也是他们爷俩一张床了。

将窗帘拉紧,把书桌上的台灯开到最暗,耳边是父亲沉重的呼噜,少年摊开课本,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势取出雪白的信封。

收件人处写着“幸一”,是他的笔名。右下角的住址就在水城,他上网查过,靠近市郊,有点偏。

和胧先生书信往来是两年前的事情,在可可家玩电脑的时候逛到了笔友吧。

他随手点开了一个贴子,没想到就是水城本地的,出于猎奇心理,得到楼主同意后,他便试探性地寄出了第一封信。

没想到对方回复地很快,短则一周,长则半月,他就能收到这样一封散发着清冷幽香的信封。

拿起手边的小刀,“刺啦刺啦”,行云流水地裁开信封。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字体虬结刚劲,迅猛有力)

… …

你的坦诚使我惊讶,是以对于你的困惑,我必须以最真挚的态度来回答你。

我的朋友,就像我们之前聊过的,迄今人们所发现的五种运动形式中,人类,我们进行着最高级的社会运动,它包含又区别于低一级的生物运动,因而也就可以说,人根本有别于动物的,在于社会性。

请原谅我的赘述,因为这对于我接下来要讲的话至关重要。

… …

亲爱的,当你告诉我你和一位有悖伦理的有妇之夫产生“爱情”的时候,我是惊讶的,但随即我便因自己产生的轻蔑的想法而羞愧了。

我不愿对你隐瞒这一切,正如你愿意将这段不容于世俗的私情告诉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一样。

“爱情”,古往今来,多少文学家们歌颂。

可让我们冷静下来思考,抽象的“爱情”,至高无上的“爱情”,它是不存在的。

也许,不少人愿意为这种虚无缥缈而陶醉、而讴歌,但我想,亲爱的你,因这段不幸的“爱情”而愁苦的你,不会愿意再听这些腻歪的腔调的。

… …

你知道,我们向来只讨论一些政治上的、经济上的“大事”,我也乐得与你只谈论这些,因为我的不亲近人。

本来,对于你在人生大事上的(但是是私事)抉择,我是不乐意置喙的。

对此,我必须向你表示歉意,来自一个不够真诚的朋友的歉意。

经过一番思想斗争,我还是决定就这一问题发表我的看法,但我只会分享我的爱情观念,以人生的经验作为你的参考。

就我而言,爱情首先不是动物交配。如今那种极为恶臭的说法又流行了——阴道是通往女性心灵的通道。何等地贬低女性!叫嚷着这句话的人真相信把阴茎插入阴道捅几下,女性就会爱上他?跟银手镯说去吧!”

伊幸绷不住笑了一声,胧先生说话从来很是直白,他似乎没有浸染过“耻”文化。摇摇头,继续往下看。

“当然,我不是赞成‘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但我也不是性爱分离派。稍有道德的人都会赞成,有了‘爱’才会发生‘性’,不是么?

爱,自然而然派生的性,而非先以色情的眼光看待它,其后不怀好意地接近它,相信我,亲爱的,这不是爱情。

… …

抱歉,老毛病又犯了,让我们言归正传。

在我看来,爱情是世界观互相契合的两人,为了一个共同目标而努力的经济共同体。

朋友,请先敛起你撇起的嘴角听我说。

我当然知道,如今已不是那个革命的时代了,谈共同理想过于虚妄。

但,也请你想一想,你和那个所“爱”的人,有一起奋斗的目标么?

在谈“爱”这个字眼之余,你们还有过其他的经历吗?

退一万步讲,如果以上都存在的话,那么我就要回到开头所说的那段话了,人是社会性的,做事情到底要顾忌影响,亲爱的,你能承担起这份责任么?

要记住:爱是克制,(句号划去)也非忍耐。”

奇怪的是,最后半句换成了清隽秀丽的字体,当然,这也是常有的事。正如鲜血淋漓的钢刀后,袅袅飘来的暗香。

伊幸苦笑,胧先生那及时收回半寸锋刃的心意他领受了,但实际上心里并未好受半分。

少年的目光不知道落在何处,手指在光洁的纸面上摩挲片刻,才被父亲的鼾声一惊,沿着折缝还原,拉开堆满了信的抽屉,将其放在最上面,“啪嗒”一声锁好。

他回头侧望,父亲丛生的白发显然不是他这个年纪该有的,倦容爬上那沟壑纵横的脸庞,不因鼾声有半点消减。

胧先生的话语,如空谷惊雷般,在他的胸中久久回响。

他其实是知道的,哪有什么好的解法呢?

他所求的,不过是借来胧先生那柄从来锋利的刀,畅快淋漓地切破他的面具,斩断他的寡断,仅此而已。

“呼——是啊,那算什么‘爱情’呢?”

欣长的睫毛在少年的面容上投下阴影,他自嘲一笑,下巴搁在膝盖上,久久不能回神。

… …

伊纪青归家,每个人都很高兴,陈娜甚至颇费劳苦地弄了两大盆小龙虾。

莲镇除了莲藕出名,小龙虾也是一绝,每到了吃虾的季节,江城老饕络绎不绝。

吃到嘴里的确味美,处理起来可就难受了,刷洗,挑虾线都是些既费体力,又细腻的活儿。

当然,还有不得不品的,被钳子夹得哇哇乱叫的环节。

怕老妈伤手,自告奋勇的伊幸显然就成了龙虾决死反击的牺牲品。

“儿子,喝点?”

老伊同志很是兴奋,手里摇晃着雪花啤酒,作势要给伊幸满上。

“不教儿子些好的,你自个儿喝!”

陈娜白了他一眼,接着又笑吟吟地剥虾,红白相间的虾球Q弹地蹦到了老伊同志的碗里。

“哥,我陪你喝!”

酒场豪杰苏樱拎起一瓶啤酒,银牙臼齿作起,“啵~”,瓶盖儿就飞了出去。

“你这丫头,也跟着起哄。”

“娜姐,我这不是看哥回来高兴么,再说了,不过一点啤的而已。”

“看把你能的。”

苏樱的酒量她知道,每回过年家族聚餐,大老爷们都被她杀得人仰马翻,她却面不改色。

“哟哟哟,怕不是担心你老公被我喝趴下吧?”

美目顾盼间,余光瞅向伊幸。

“嘴上就没个把门儿的,再说就不给你喝了!”

“脸红咯~”

“啐~”

伊幸手里剥着虾,微笑地注视着席间的打闹,朝父亲温声开口道:“爸,要不稍微来点白的吧,龙虾和啤酒都性凉,容易痛风的。”

伊纪青一怔,还没听过这个说法,但既然是儿子说的,老怀甚慰的老伊同志自无不可。

其实这个知识还是卫寒珊教他的。

他向来恋旧,忘不了这一口小龙虾,受了父亲的影响,又总得整点啤酒。

那时,妻就会训他一顿,起身去客厅酒柜里提来白酒。

“给我也拿一瓶。”

苏樱不满地嘟起嘴,陈娜斜她一眼,黛眉微簇,当她小孩子心性发作,也没多想。

“姐——白的您也要干一瓶啊?到时候发酒疯我得劝我老妈把你扔出去了。”

“呃… …”

苏樱讪讪一笑,不再为难他。

美酒配佳肴,更有亲欢作料,陈娜心中荡漾着温暖的幸福和成就感。

“老爸,姐,都快别喝了,喝酒就得微醺好不啦?”

伊纪青并非嗜酒之人,也就痛快地停杯了,苏樱没人陪着喝,一口干完杯里的,没事人一样吃起了菜。

“姐,沁沁吃过了吗?”

苏樱掩唇吞咽,用十分惊奇的目光打量起眼前的男孩。

伊幸十分不自在,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你突然这么温柔,跟换了个人一样。”

被嫂子这么一说,他顿时羞赧,回想起往日作风,确实关心甚少。

陈娜见儿子窘迫,忙来打圆场,“这不是马上初中生了么,长大了哩!”

“确实长大了,真棒!”

苏樱说着,按住男孩的碎发一顿揉搓。

“姐——”

伊幸幽怨地看着她。

“行了,樱子,别欺负我儿子了。”

瞧着苏樱和儿子不加掩饰的亲密互动,陈娜心里一阵不得劲。

“哟哟哟,你儿子”

苏樱戳了戳伊幸的脸蛋,又指了指伊纪青,“你老公”

“一家人真幸福。敢情我就是外人呗~”

语毕,还幼稚地冲陈娜做了个鬼脸。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陈娜只当她又想起了伊俊,心里不好受,此情此景,她不便多说什么,以免刺激到这个可怜的女人。

好在苏樱其实并无此意,淡然地收回手指,和饭菜作斗争。

不多时,杯碟一扫而空,酒足饭饱的众人一同出动,就着傍晚从田间吹来的凉风,慢慢悠悠地散步去了。

此时农村的娱乐活动乏善可陈,不爱打麻将的,这个点就出门闲散步,碰到人就停下唠唠嗑,茶余饭后的谈资就是最好的消食片。

伊纪青好老人的性格让他在村里人缘极好,门口边吃饭边唠的,路上散步的,停在路边唠的,碰到他都会打声招呼。

“回来啦?”

“几时走啊?”

“你家儿子都这么大了啊?”

“不出去了?在家也好,自在。”

“要我说,你家小子从小就聪明,这去水城读书,以后指不定你老伊家出个状元郎咧!”

“… …”

如此如此,不一而足。

倒不是捧杀,不过祝福中掺杂几分羡慕。

这年景,简简单单的幸福,对普通人来说都是弥足珍贵的,而越往后,越是难得。

散完步回家,伊纪青面色红润,仿佛又喝了几杯白的。

“把你高兴的,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陈娜瞧不得他这副得意洋洋的模样,习惯性地刺他两句。伊纪青和她老夫老妻了,也不在乎,反倒更自得了:“我高兴还不行?”

“行了行了,洗个澡睡觉去,好事在梦里面想。”

… …

“嗷~~~~”

村口大黄叫出了野狼的气势,谁能想到它被其他狗到处撵的凄惨。

关了灯,双臂枕在脑后,伊幸不太睡得着,“爸?”

“嗯?”

似梦非梦间,听儿子一唤,伊纪青困意顿去。

“跟您商量个事儿呗?”

“嘿,你小子。缺钱了?”

“不是不是。”

伊幸矢口否认,老伊同志狐疑不已。

“说吧,只要不是太过分的要求。”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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